我之恐惧,我是谁——《权力的游戏》第八季随想
美国华人
第1559篇文章
我之恐惧,我是谁?千万别忘了恐惧,千万别忘了我们是谁。
正文共:5531字
预计阅读时间:14分钟
撰文:Della
电子管弦风格的片头曲中对主旋律的模进乐声响起,我们听到了一共十二次、每次四个重复的音乐断片:不断进攻争夺,不断滑步结束;又一轮争夺进攻,又一轮偃旗而退;仿佛经过了无数次的折戟沉沙、拔剑再起。直到第三次变奏,形象开始骤然复杂,里面加进了更多的斡旋算计、枝梧抵触,中有含而不露却时刻奔涌而出的激情。而最后一次变奏,似乎把我们带到了这个格外具有创造性,也格外精彩有思考的最终季——《权力的游戏》第八季的情节思考中。
网络世界对此季的评论格外热闹,很多发言颇见权粉的钻研素质,很多发言很有见地。目前看来,大部分人对第八季不满意,尤其是对心爱的龙妈被黑化感到不平,据说国外有超过20万人签名请愿重拍之。我是忍到第5集才开看的,当时听到的所有评论都不满,比如:越拍越不好、角色模式化、为死而死死得太多、龙妈的结局很刻意、伤心。
扮演龙妈的艾米莉亚·克拉克却说,第八季是最精彩的一季。
等我把第八季看完,不由得非常赞同艾米莉亚的话:第八季是最精彩的一季。
第八季是总结季,要起到深化总体涵义,点明主题的作用。这一季,编导们虽然咨询过可爱老头乔治·R·R·马丁关于人物的最终结局,但没有脚本,他们不得不自己逼出妙思。
顺便说两件事:1.可爱老头马丁一直把川普比作狂躁、不理智的暴君乔佛里。2.马丁提到的暴君乔佛里,由杰克·格里森饰演。杰克·格里森把乔佛里演得这么人见人恨而被毒药噎死之后,自己直接宣布退休,优哉游哉地到都柏林三一学院读哲学去了。
言归正传,作为权游系列的半吊子粉,从第一季看起,也度过了八年追星追风岁月。八年下来,确实感到几乎一季比一季精彩。直到第八季,我看后掩卷(关掉电脑)站起,竟然怅触万端,激动不已,这是欣赏前几季时难以获得的体验。遂尝试在此不揣浅陋,随想而侧议一番。
《权力的游戏》,剧名虽有“游戏”二字,但绝不是“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式的发泄和放纵,这是一部借“权力”拉出人对生命恐惧和人性恐惧思考的既形象又全息式的巨作,从阐释人之恐惧,前拉后挂地呈现出人之为谁的思考。直至今天世界,人们面临的这种恐惧威胁仍然存在,令人颤栗而警觉。
海德格尔认为人的存在首先体现在情绪表达上。情绪是混沌难分主客体的感性体验,海德格尔认为人之存在最基本的情绪表达就是对莫名的东西的“畏”(angst),海德格尔认为“畏”促使自我选择。近似我之恐惧,我是谁。
著名的康德三问:我能知道什么?我可以做什么?我能希望什么?这三问,背后是对自我探索之不可得、不满、不停的畏惧心理。康德认为,只有唤醒和反抗这样的畏惧,去探讨物自体的黑箱,才能发现自我。三问同样关系到:我之恐惧,我是谁?
《权力的游戏》季终季为什么让我震撼,因为我认为在短短六集的剧情中,它揭示了人面临的无形的、哲学意义上的恐惧。它让人深思:我之恐惧,我是谁?
恐惧之一:对死亡的恐惧。
大自然不断把人们从地球上抹去,“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答案是,人和江月比,江月永远是接见人,人的主体精神和浪漫情怀可以十分高扬,但肉身的人永远处于陆续觐谒江月的地位,人随着时间的流逝终被大自然覆压淹没。但是,如果生命被反自然的死亡操纵:代表人类栖息地的君临城被代表死亡的异鬼大军包围,这个异鬼大军数量不断在吞噬啮咬人类后增加,箭射剑砍、火攻水淹都无法消灭他们,此时活生生的死亡面目就毕露无遗了。如奥登的《这里,战争单纯得如一座纪念碑》中“地图会确切地指向那些地点,此刻,那里的生活意味着噩耗”;曼杰什坦姆《黄金在天空舞蹈》诗中也写道: “阴郁天空最低的一层,被好战的雷霆染得乌黑”;“死神拖着残损的麟翼,艰难地向前挪动,用一只高举的手臂,托起一方被战败的天穹”,面对如此场景,对死亡之恐惧随之产生。
被死亡汹涌侵袭、尽情抛洒后,有几人能留下鲜活生命?所以这一季大小角色纷纷领饭盒去了。
城中守军开始并不知道如何抗击异鬼突入。抗击异鬼死亡大军的武器是瓦来利亚钢兵器和龙晶,来自于石城旧镇学城中博学之士的记载。这些城中学士博学多识,颈上戴的链环每一环代表掌握了一个领域的学问,他们曾宣誓他们的知识超越权力和政治,被称作“心灵的骑士”。可知,知识是死亡大军的克物。
同样,不怕龙焰的死亡领袖:夜王,唯一惧怕的是人类的记忆。剧中掌握过去记忆的布兰,知道夜王首先要消灭他,愿以自身为诱饵反抗夜王。
剧中布兰和山姆有这么一段对话:
布兰:“它会来找我。它过去通过三眼乌鸦试过多次。”
山姆:“为什么?它要获得什么?”
布兰:“它要的是没有尽头的黑暗。它要抹掉这世界的记忆,而我就是记忆。”
山姆:“这就是死亡的含义吧:逐步忘记,全然忘记。你的记忆不是来自书本。你的故事不仅仅是故事。如果我想消灭人类生命,会从你开始。”
布兰(右)和山姆(左)分别代表对抗死神的劲敌:记忆和知识。
剧中描写的记忆如此重要,重要到象征记忆的布兰最后坐上了铁王座。所以,关于记忆,多说几句。
有两种“记忆”是伪记忆。
一种是共性记忆。哈佛大学汉学教授宇文所安在《追忆》中写道:“我们憎恨人人都会对个人的毁灭做出同样的反应,抱有同样的情感。老生常谈也是一种抹试,是普遍对个别的抹试”。老生常谈是共性记忆,以共性压制个性,以观念压制生动。如节同时异,物是人非,人在琴亡,黍离麦秀作为成语代替记忆,就是老生常谈通过反复出现的、约成定势的陈旧话题把鲜活的个性生命湮没到共性中,从而抹杀具体记忆。
另一种是数字记忆。美国康州威斯理安大学历史系及东亚系教授舒衡哲说:“抽象是记忆最狂热的敌人。它杀死记忆,因为抽象鼓吹拉开距离并常常赞许淡漠。”舒衡哲一直认为要以个体生命的具体记忆方式对抽象进行抗争。她认为,数字不能代替大屠杀的记忆。大屠杀的记忆不在公共纪念馆展示的几十万人、几百万死者中,而在个体的记忆中。即埃利·威塞尔、普利莫·莱维、东史郎等人的记忆中,在《辛德勒的名单》中一个个在辛德勒墓前放小石子的幸存的犹太人的记忆中。
布兰的记忆则是具体的、个性的,是人作为生命存在的记忆。这种记忆,是死亡的最大敌人。那是因为:异体空间和时间是不相容的。四维世界里,空间从生到死转换,鲜活的时间是敌人;空间超死越生,枯槁的时间是负担。从这个意义上说,屈原“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之问;普鲁斯特这个孤独的守夜人的追忆和悠游,或狂热想象,或钩沉潜意识,都是和空间融洽一体的博大的美。一旦重构空间,必定破坏这样的时间记忆。难怪山姆说,如果夜王要消灭人类,要从布兰开始。
以布兰和山姆为代表的记忆和知识最终战胜了非常态的生命灭绝。人们对死亡虽然抱有极大的恐惧,付出了极大的反抗代价,但最终证明,突然袭击的死神是总体可控的。
恐惧之二:对人性的恐惧
整部《权力的游戏》描述了龙族传人(坦格利安家族)、北境之国(史塔克家族)、山谷之国(艾林家族)、铁群国(格雷乔伊家族)、凯岩王国(兰尼斯特家族)、河湾王国(提利尔家族)、风暴地王国(拜拉席恩家族)、多恩王国(马泰尔家族)为争夺铁王座的腥风血雨斗争,故名《权力的游戏》。其中,除了开头勇敢正直的艾德·史塔克权斗中被斩首之外,其他怵目惊心的死亡往往最后落到了阴谋家头上。如:残忍而不择手段的韦赛里斯被铁水浇头,疯狂变态的乔佛里被下毒毙命,阴谋挑起五王之战的小指头被抛深井,“小剥皮”拉姆斯·波顿葬身犬决,瑟曦被活埋废墟……此剧里,弄权者的计谋算是招招致命。因此,权力的游戏,实际上也说出了对权力的恐惧。
正因为如此,琼恩·雪诺心存仁慈和畏惧,故对权力争夺是疏离的。他主动自我放逐于权力游戏之外,同时在无所依傍中拼命要找到归宿:亲情和爱情,结果像他的叔叔史塔克一样,在你死我活的权力场犯了幼稚轻率的大错,引来天崩地裂式的灾难。
灾难在第5集中随着龙妈人性突变而令人瞠目。龙妈居然在对手已经宣布投降之后,下令卓耿用龙焰烧死城中妇幼老弱,摧毁红堡。但我想到,或许琼恩不是唯一原因,人性不会突变,而是有其复杂性和难以预测性,龙妈如果对人性之恶不生敬畏,迟早会有那么一招?再朝前翻看剧情,龙妈从卑贱地位一路艰辛攀登,除残去秽,卓荦群雄,她追逐铁王座至尊权力的欲望也日增炽烈。她慈悲多残忍少,爱心多冷酷少。虽时好时坏,但好多于坏,让人觉得她一旦成为女王,一定能造福于天下。为何龙妈却变成了狰狞的屠杀者。
追溯原因,希望大熊和雷戈没有被杀,但这是战斗伤亡,没有多大意外。
希望琼恩没有做出如此低级判断,希望珊莎的心机不要如此深险,希望灰虫子不要首先把长矛刺向手无寸铁的降军。
更多希望美丽善良的女奴弥桑黛被推下城头前说的不是“龙焰”!
最大的希望是,龙妈不要把自己送进仇恨杀戮的深渊。
但这些都确实发生了。
为什么为追逐自由而来,却变成了杀戮的化身?
为什么张着翅膀而来,却戴上了自己做成的桎楛?
为什么为了美酒和清泉而来,却向人们喷发燃烧的火焰?
为什么寻求更好、更美的思想,这思想却变成了走向光明的阻碍?
为什么以光明美好的名义,却能把自己加冕成黑暗之王?为什么黑暗之王,有时能搏击黑暗,有时却吞噬生命?
人性之突变,令人恐惧;但人性不会突变的,它会隐藏善于恶难解之迷宫,这才真是令人恐惧的。
情节越来越明了,最后一集,龙妈屠城之后对琼恩说的:“我做的是好事,毫无疑问是好事。” 琼恩问:“你怎么知道你做的是好事?”
儒家认为“内圣外王”,可惜内圣的标准是自己体验的。他们只要自己感到是好事,即使死人百万,也可以说认为做了好事,可以问心无愧,心无所累。所以,明末李贽曾说:“但知小人能误国,不知君子之尤能误国也。小人误国犹可以解救,若君子而误国,则未之何矣。何也?彼盖自以为君子而本心无愧也,故其胆益壮而志益决,孰能止之。”内圣何能外王?在屠杀无辜上找出光明灿烂的理由,怎能接近现代文明?因此,龙妈在此对话中独裁者面目已全然显露。
阿多尼斯《我们身上爱的森林·死亡》中写道:
当我在我的路上看见死亡/我看见了我的思想/我看见了我的脸/拖着遍地的雾/我在闪电中寻求避难所/我被画在大地上。
人性之不可靠,故面对自己的面目如此不堪卒视。道心惟微,人心惟危,这种恐惧比突如其来的死亡恐惧厉害百倍。
前面,记忆能够击退死神;现在,对人性的恐惧,会让人们主动交出记忆。
“我在双眼里挖掘我的坟墓,我是鬼魅的主人,我把同类交给他们。”( 阿多尼斯《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我把岁月交给……》)第五集中猎狗和魔山在灰烬中激战时互击眼睛,是否比喻不敢面对人性之恶?
第八季也有不尽人意之处。我认为最大的遗憾有两个,一是让布兰做王显得突兀。布兰代表记忆,但生硬拔高乃至附会的痕迹太明显。试想,哪个王应该如此半死不活、大多时间沉湎于过去?一己私见,我认为提利昂倒颇具有七国之王的风范。二是此片推崇仁慈和反省,这是融入现代文明的活力。龙妈作王,令人担心这个独裁者会回归到她父亲的疯狂,但是,龙妈不应该由琼恩杀死。毕竟龙妈是琼恩的爱人和姑姑,不应安排一贯不主动杀亲人、杀女性的琼恩下手处决龙妈。
有人说《权力的游戏》应该有下文。比如布兰可能是夜王附体,是否是阴谋;比如琼恩、孤狼和一些小人走向远方,是否暗示琼恩和森林之子、先民和安达尔人重头再来?我认为不会有第九季,但是,的确,有无限想象的下文,因为世界是那么叵测丕变。
这是个揭示人性的神话。人性黑化的可能性在我们头上阴霾难消。美国最著名的文艺批评大师乔治·斯坦纳同样说出从废墟中走出的感想:“我是个幸存者,受伤的幸存者。如果说我经常与同时代人脱节,如果说萦绕在我脑海、控制着我感情习惯的东西让许多我在现实世界中本应亲密相处、合作共事的人觉得非常险恶和造作,那是因为对我来说,欧洲发生的黑色神话与我的身份密不可分。”
瞧,前面提到对未来不可知物产生“畏”,对人性有如此深刻的认知,但转而主张专制,正式加入纳粹党。他说只有通过专制,才能抵御苏联那种最恶劣的共产主义专制。这让我回想到影片中那些愤怒高举形似镰刀的弯刀的人群。正是这些群众,以专制反对专制,为求得极端平等和极端利益屠灭了已经卸甲投降的城堡。
阿马蒂亚·森在11岁时亲历了血雨腥风。当时印度教和伊斯兰教强烈冲突,导致一位穆斯林工人浑身血迹逃到森的家里,最后死在森的膝盖上。对这种暴力,森先生一直在寻找弥合冲突的思想和途径,心灵一直遭受撕扯和焦灼。在《身份与暴力》一书的结尾,森引诗作结:
“我从未发觉那样一刻/心灵被某种视界所撕裂——/金匠来自贝拿勒斯/石匠来自坎顿/随着钓丝沉入水中/那种视界也沉入了记忆深处。”
什么沉没了?人类文明共同愿景和不曾被撕裂的心灵沉没了。不仁慈、不宽容、不进步的人性沉没了。美好的记忆则沉入人的记忆深处。
现在的世界上进步国家在倒退,落后国家抗拒进步,拿着弯刀屠杀、骑着火龙屠杀的行为说不定哪天重现。民族主义和民粹主义不断摧毁美美与共、不断更美的世界。等到现代文明世界支离破碎,只剩下记忆了,如同“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李煜《乌夜啼》)时,那真是不可收拾。
我之恐惧,我是谁?千万别忘了恐惧,千万别忘了我们是谁。
撰文:Della
编辑: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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