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锦鲤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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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可成
迷信是生活的诗歌。它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当我们以为它已经被彻底扫除了的时候,它就躲藏在最奇怪的角落和缝隙里,突然同时出现。
——歌德
一
美国时间10月23日下午,很多中国留学生打开微信,发现朋友圈被一篇文章刷屏了。
中国时间10月24日早晨,很多人从睡梦中醒来之后,都会在朋友圈里看到这篇文章。
这是我印象中最壮观的刷屏事件之一,只有极个别的公共事件以及咪蒙的极少数文章才能与之相提并论。
文章讲述了一个九零后女生从小到大的幸运经历,比如高考前正好翻到古诗鉴赏题考的诗,公务员考试时笔试排在她前面的人面试迟到了,自己家被划到了雄安新区。她还说,跟自己吃饭的人,也会变得幸运起来,拿到offer,和女朋友和好。
把二十多年人生中的那些特别幸运的经历挑拣出来,像机关枪一样砰砰砰射出去,自然是让读者羡慕得一愣一愣的。最后再来一记绝杀:附上自己的“做法”图,建议读者转发沾喜气。
截至北京时间10月24日早上7点半,文章阅读数早已十万加,点赞数也已经过五万,直奔十万加,赞赏超过万人。这位锦鲤小姐姐,做新媒体的能力真的很6。(据说,她曾在咪蒙团队实习过。)
二
其实很多人的人生中都能挑选出这样的幸运片段,连缀、包装成锦鲤的一生。
我也可以如法炮制,打造一个锦鲤的人设:
我上高中的那一年,省里正好开始办理科实验班。我考的那个班只招40个人,本来没考上,后来有一位同学临时决定去另一所学校,才有了我的位置。
高中时一心准备生物竞赛,最后只拿了省二等奖。本来没怎么抱希望的数学竞赛,倒是走运拿了个省一等奖,并由此获得了保送资格。而那一年北大又恰好接受所有具有保送资格的学生自荐,因此我虽然没有拿到学校的保送北大推荐名额,但依然通过自荐的渠道申请成功。
保研面试的时候,抽到的一道题是关于广电总局的禁令。正好那几天我在网上看博客,看到王小峰还是谁的博客里面在调侃此事,并用了“广电总急”这个戏谑的称呼。于是很顺利地回答了此题,并借用了这个戏称,大大活跃了考场气氛。
毕业找工作,本来在终面之后,报业集团的人力资源部门并没有选中我,但很幸运的是,在南周实习时认识的编辑记者帮我争取了一个名额。
这个故事还可以一直讲下去:每到关键时刻,总是人品爆发,常有贵人相助。
我当然极为感激我生命中的这些贵人。但我同时也相信,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其实或多或少都可以在人生经历中找到那些特别幸运的时刻,然后将它们剪辑、拼贴起来,扔掉那些不幸运的时刻,打造一个锦鲤的人设。
不信,你现在就可以试试。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在评论区和后台开展一次“锦鲤人设非虚构写作大赛”。
三
所以,我并不太关心这位在雄安有300亩地的小姐姐为什么能这么幸运,因为她很可能就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更吸引我注意的是:“转发锦鲤”的梗已经被玩了好几年,为什么最近突然火到这种程度?
当然有一个重要的直接原因是:精明的商家在玩这个梗。支付宝的中国锦鲤是一次极为成功的营销,以并不高的成本打造了全民话题,获得巨额的流量,并引发了一波跟风的浪潮。
聪明的公号写手也利用了这个梗,通过锦鲤人设获取社交媒体年代最宝贵的资源:转发。这篇刷屏的文章成了一个巨大的许愿池,人们用转发、赞赏的方式往里面投掷硬币,希望获得好运。
就像歌德说的,迷信是人与生俱来的本性。日常生活中的迷信,比如穿某种颜色的衣服、避开某个数字,在一定程度上还可以通过心理暗示的方式让自己获得更积极的精神状态。
但是在这一波轰轰烈烈的“拜锦鲤教”中,我嗅到了一些别的气息。
心理学家早就对这种日常生活中的迷信现象做过不少研究。1982年的一篇论文《Superstition and Economic Threat: Germany, 1918-1940》发现,一战到二战之间的德国,整个社会处于紧张动荡的状态中。人们的工资水平越低、失业率越高、整个社会的工业生产越低迷,迷信的水平就越高。当然,当时的德国没有锦鲤这种东西,他们追逐的是星相、神秘论、邪教。
2002年的一篇论文《The Effects of Stress and Desire for Control on Superstitious Behavior》对其中的具体机制做了更进一步的研究:为何人们在生活压力大的情况下,就更容易有迷信的行为呢?研究者发现,这是因为压力导致人们丧失对生活的控制感;为了重新获得对自己生活的控制,人们就会通过迷信的途径,依靠许愿池或锦鲤寻求心理上的确定感,希望重新成为自己人生的主人。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科学和理性无法消除迷信?因为在今天,科学和理性都无法让我们获得对生活的完全控制感。科学中还有许多未解之谜,已经解决的问题也有很多是普通人读不懂的;理性思考有时候能让我们更有控制感,有时候则可能带来更多的困惑和不确定,因为理性本身就意味着要对新的可能保持开放心态,要承认自己并不掌握所有真理。
如果你是一个希望对自己的人生保持高度控制的人,那么你很有可能一边在高级学府求学,一边转发着锦鲤。
而从整个社会的角度来看,锦鲤的流行可能并不是一个积极的信号。根据上述研究中揭示的机制,拜锦鲤教的出现或许意味着:全社会的焦虑指数已经达到了一个高点。
在这个全球都面临着巨大的焦虑和不确定性的年代,在外部贸易摩擦和内部“共克时艰”的背景下,在年轻人普遍感受到压力和无力的时候,拜锦鲤教的出现不是一种偶然。
它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症候。
拜锦鲤教的出现或许意味着:全社会的焦虑指数已经达到了一个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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