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中国电影,准备好了吗?
戴锦华教授在第二届国际影视文化产业发展与投融资高峰论坛上海电影节专场上的演讲全文:
大家,上午好!刚才前面的三位演讲人讨论的都是资本运营本身的问题,大概还有一个所谓“弄潮”和“观潮”的区别。弄潮者经常认为观潮者说话太轻松。由于论坛是电影学院办的,所以来到这里,我就“胡说”几句。
我们置身在一个与电影的相遇和遭遇的年代,恐怕最大的相遇就是资本对于电影的厚爱,或者叫“错爱”。在中国各个产业开始出现资金链断档或者断裂的这样一个普遍的趋势和危机的状况之下,电影却仍然处在一个资本涌入和资本过剩的状态之中。经常有中小财主找到我,说想投资电影。我说:“拜托,你不够大!你就不用趟这淌浑水了。”在世界范围之内,电影曾经长期被视为“黄昏产业”、“夕阳产业”。但是相反,中国处在这样一个汹涌澎湃的、前赴后继的资本净流入状态之中。我们产业规模的激增不再是奇迹,而已成为世界性的奇观。“要不要向中国去磕头”,好莱坞的一篇文章,简单说一句话,叫做“要,赶紧的,谁晚了谁倒霉”。这个文章和今天我们可以观察到的事实,都让我们看到,中国电影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了世界性的电影产业的一个竞争,或者在未来成了一种希望。可想而知的是,中国电影市场如果不能够持续地保持现在的规模——或者说持续一段时间,它就不足以在整个世界的电影工业上提供一个巨大的可能和巨大的空间。
但是,我一直想说的问题是,因为今天中国电影的事实是建筑在一个“遭遇”的前提之下,就是资本的涌入、资本的投入,是资本规模迅速撑大的电影产业的量体。在这样一个情况下,“中国电影”自身就是中国电影创作、中国电影人、中国电影作品、中国电影评判标准——中国电影可能包含的艺术的评判标准和中国电影可能产生的、携带的,有所不同的审美价值。而这些东西到现在为止还完全不能和资本规模、产业规模相称。所以,一方面我们享有巨大的后发优势。今天,中国的影院——我老开玩笑——“铺到七线城市去了。”“七线”,当然不是“城市”。中国的影院在迅速地发展、扩张。同时,中国所有的新建影院都是数码影院。所以,电影局局长可以很骄傲的是,只有在中国任何一个地方聚齐15个观众,15分钟之内都可以让你看到你想看到的电影。而整个美国还在受制于没有资本投入进行院线改造,所以它一方面面临着胶片产业的整体崩塌——美国本土胶片洗印厂的全面关闭,但另一方面又需要大量的胶片。
每每面对这个事实——我刚从美国回来——再次观察到这样一个事实,我都有一点心理阴暗。想到当年中国刚刚拥有自己的影院又不能放有声电影的年代,我今天会有一种快乐和自豪。我又注意到,中国电影遭遇到的历史时刻是所谓的“数码全面转型整体替换了电影的媒介形态”。到现在为止,我们对于电影技术的讨论集中在“数码什么意义上能够取代胶片,什么意义上不能取代胶片”,但我们的讨论并没有进入到数码转型实际上改变了电影的介质。而媒介即信息。这也就是并不那么出色的影片《地心引力》在美国和欧洲受到如此关注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它在尝试数码介质的电影形态。
所以,与数码转型同时发生的一个问题是——已经持续了十数年,但是到2011年柯达公司破产的时候达到高潮的一个讨论是——电影是否已经死亡?讨论这样一个议题的原因是在于,一方面是数码介质取代了胶片介质,也许这个“取代”将高度深刻和内在地改变电影技术。而到现在为止,我们仍然只是在技术革新、技术进步的意义上讨论这个改变。另外一个更大的改变就是,与数码技术同时发展的虚拟影院。一旦虚拟影院取代了实体影院,那么是不是就真正意味着我们所熟悉的、我们所热爱的、我们所献身的电影艺术——或者电影这个艺术门类的死亡?如果这个意义上的死亡发生,那么整个产业将绷紧,或者整个产业将会在另外一个意义上重组。曾经我把这个问题问过(斯皮尔伯格),他肯定地说“电影死了”,(卢卡斯)站在旁边说“3D将取代”,(斯皮尔伯格)说“我不认为”。最后,一个非常矫情的场景出现了——就是,我们几乎一生都给了它,难道它就死了吗?这种“遭遇”的时代、这种内在的机遇和内在的危机,是今天正在成为世界电影产业的龙头老大的中国、中国电影人所必须意识到的。如果没有这样的意识,我们就会处在一个极度盲目的状态之中。
刚才,俞剑红先生反复强调了“我们不要被资本绑架”,“没有资本是不能的,资本也不是万能的”这些大家似乎都非常清楚的老话上。但是,我想把这个话题稍微延伸一下。一个东西,“资本逻辑”,是非常的精准、非常的纯洁。资本逻辑就是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哪儿带来利润哪儿就是资本的流向,哪儿就是资本的作为。但是,在电影这个产业当中,“利益的最大化”不一定与中国电影制作,不一定与电影艺术,不一定与中国电影文化的建构和表达正相关。1994年我招了很多的骂,因为好莱坞进来的时候我高喊“狼来了”。现在,总书记亲自进行谈判,在主要产业上让利,延长保护期。但是,我想这个延长总会实现的,好莱坞终究要来的。而在中国电影今天有了如此的规模,中国开始召唤出自己的年轻观众的时候,我们没有像当年那么害怕好莱坞。但是,我们有新的理由害怕好莱坞——好莱坞为中国拍片,但是好莱坞拍不了中国片。所以,我们还有第二重的担心。可是,《功夫熊猫》上映之后,我有更大的担心。这重担心就是,好莱坞电影人是世界上最骄傲、最成功的电影人,但他们也是世界上最典型的一种电影人类——这个电影人类是无限谦虚的,是永远为了资本的盈利和获得,可以向任何东西膜拜的。
好莱坞人虚怀若谷、善于学习,好莱坞的资本可以换取到中国文化的支持和中国文化的元素。我仍然要说的是,好莱坞可以为中国拍片,好莱坞可以拍某种意义的中国片,但是好莱坞不可能为中国生产中国文化。好莱坞电影工业是向全世界汲取人才、汲取资源、汲取文化的流派,但是好莱坞电影和美国的历史同时形成,和美国文化同时形成。好莱坞永远在讲述着美国的故事,那么就是关于核心家庭的,关于爸爸归来的。在每一种类型当中,一次再一次生产着美国的价值、美国的文化、美国的生活方式。我们肯定不能指望好莱坞电影为中国生产生活,中国式的生活方式和中国式的文化价值。我想,这是我们永远不能指望的。而这样的一种价值,只能由中国电影、中国电影人来生产。中国电影能不能够具有强大的文化自觉,为中国社会生产中国文化、中国生活方式、中国价值,联系着中国电影人能不能够承担中国国家形象名片的重负。同时,它联系着中国电影是否应该、必须,或者别无选择地介入对中国文化主体的生成过程当中。而有没有一个中国文化主体、中国文化自觉,区别于今天世界主流价值的中国文化表达出现,决定着中国崛起仅仅是一个“资本事实”,还是中国崛起将是一个世界性的无可更改的重要的格局、生态重构的实施。
大概在这样一个意义上,我说“我们处在这样的一个遭遇的时代”。而且,我自己以为,作为一个“观潮者”,说点“煞风景”的话是我的本份。我说,“我们这样一个资金大规模涌入的局面是不正常的”,“对于资本市场——或者,产业本身——来说,也是极端偶然的”。我应该为中国电影感到庆幸。我们意识到,它是不正常的、是偶然的。也同时意识到,这样一个庆幸,必定不是一个常态的常规事实。我们现在必须回应两个东西。一个东西就是,中国电影的事实。中国影片的事实,如何和“中国电影事实”相称?
当资本的洪流有一天开始减弱的时候,当资本的洪流开始在产业内部固化、沉淀的时候,我们如何应对?中国电影的应对是什么?如此多的新公司,如此多的新产业,如此多的新格局,如此多的创投会,如此多的发布会,是不是真的焕发那些爱电影超过爱一切的人,让这种对电影的爱带领他们去学习电影,去思考电影?在好莱坞,六大公司已经成为了一个公认的赌牌——在这个极端高风险的赌牌的产业当中,准备承担风险,准备去分享你的想象力。
所以我说,我的本份是在这儿说,大家准备好了吗?当钱不这么多的时候,当我们面临的问题更复杂、更丰富、更深刻的时候,你对电影的爱是不是足够?如果你要捞一票就走的话,当然我不能够阻止你。可是我说,真正爱电影的人要准备有些人将流失。还是那句话,在等待大潮汹涌的时候,我们看不清谁在裸泳。但是,当潮退的时候,希望有足够多的爱电影的人留在这个产业当中,希望我们创造中国电影前所未有的辉煌时代,希望我们谱写一个世界电影史上从来没有过的章节。这个章节,我们可以单独说它是中国人的,它是中国文化的!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