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艺术社会学
艺术社会学探讨的是艺术和社会生活过程之间的互动关系。一方面,这一学科考察的是独立于社会基础结构之外的艺术作品的形式和主题;另一方面,它同时也要探索艺术作品对既存社会状况的维系和约束力所具有的意义。艺术的社会功能在每一时期都有所不同。对每一辈后来人而言,一部同样的艺术作品在每一新的历史时期,都会具有新的意义。一座希腊神庙在古典时期所表现出的意象与其在基督教的中世纪、文艺复兴或者反宗教改革的时代都不一样。对古典遗迹的社会学研究显然不同于对天主教圣迹的社会学研究。
作为一个文化的特殊领域,艺术是社会分工的产物。在原始部落那里,鼓乐、歌唱和工作还是未分离的整体。唱歌同时既是表达也是对劳作之苦的一种缓解。最初的绘画很可能就是对死亡的驱赶,因为人们害怕死者的灵魂。在文化向前发展的时代(比如中世纪),艺术仍然没有从仪式的和世俗的习惯中分离出来。圣像画和大教堂就跟家具或衣服一样很少被当作美学对象来欣赏;它们首先是为物质和宗教目的服务的,而并不追求什么社会声誉。
就象原始艺术的表达形式所寻求的,是通过对象化(Vergegenstaendlichung)来缓解劳作之苦或对死亡的恐惧一样,所有后来的艺术也都包含着人们对社会现实带来的束缚所做出的反应。在人类不断探寻幸福和进步的光芒照耀下,艺术作品象镜子一样映射了这个世界。它们使尚未经由日常语言表达或图解的经验客体化了。在日常生活中,人类的反应、思想和情感指向的是实践的诸种目的,最后指向的是持续存在的生产关系。人是在概念的定义之中感知这个世界的。这些概念与主导实践的需要是相一致的,而且是由这种需要所强制地产生的。然而艺术作品可以通过一种方式来反映这个世界——这种方式不仅不同于日常观点,而且全然是异质性的。在实践的世界看起来必然而绝对的东西,在艺术则显现为偶然和相对的。
不仅是那些在伟大历史变革之前某一时期出现的“批判性的”文学作品,会与实践世界的各种目的形成对抗,而且那些按其作者本意是用来对既存社会大加赞扬的作品也会形成同样的对抗的效果。所以,对于艺术社会学家,就他对艺术作品所做的分析而言,那种极端的倾向就只是一部艺术作品的一个元素,而且绝非最重要的元素。各种目的的理念性与一致性——按这样的目的指引,一部音乐作品或者一首诗是在努力尝试改造这个世界——可以得出对既存现实(das Bestehende)的一种判断。在对最无足轻重的细节所施予的谨小慎微中,在那种使得事物得以被关注的说服力中,在经常发生在最微不足道之事上的正义中,在方方面面每一部分都存在的自由的限度中(即使这每一部分都规整地渗透于总体意象的其它部分)——在诸如此类的一切迹象之中,艺术作品和现实之间的张力总是会得以表现。所以,艺术作品的形式元素就和它的内容或传达的主题一样,具有社会学的意义。
艺术社会学必须同艺术心理学区分开来。例如巴尔扎克是个保皇党人,而且他的许多著作都包含着专制主义的信条。但是他的全部作品的总体面貌(Oeuvre)却同共和党人维克多·雨果的作品一样是自由和民主的——而且这可能仅仅是由于他具有从生活的方方面面把人的深层情感表现出来的那种艺术才能而已。社会学的分析的目标是理解艺术作品与社会现实之间的客观关系。在这方面,艺术家的生命与灵魂只能对社会学的理解提供辅助作用。
艺术社会学的任务之一就是证明艺术作品与一定社会群体之间的某种联系。对艺术作品的风格——以及对此风格产生影响的思想观念所进行的研究亦属此类。这里还涉及到一个重要的问题:特定的艺术作品是与过去和现在的哪些社会阶层相对应的?很可能,一位出身中产阶级上层的艺术家会为中产阶级下层、或是贵族阶层、或是无产阶级进行创作。现在,把散布的事实汇聚成为一个复杂的表述很是重要,因为要是没有对所述及的思想观点进行社会学的确证,那么无论是对当时的艺术作品的理解,还是对其社会现实所做的全面揭示,都不可能真正得以实现。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一旦一部艺术作品的各种社会元素熔铸成为一个整一的结构,那么实际上它已为既存现实添入了新的东西了。
对艺术作品进行的社会学分析最终所要探寻的,就是它的智识的力量,也即使社会变得透明的那种能力。从艺术的题材范围的历史来看,伟大的艺术作品已然耗尽了洞察社会进程的那种能力。艺术社会学还同美学的否定功能相关。艺术社会学告诉我们,相对于世界的实践目的而言,艺术的自律(Unabhaengigkeit)使之得以保留持续的幻象的效果,并且在其所有的分支细部中,揭示了艺术与社会性力量的共谋关系。从最初在原始部落的巫师手中艺术作为一种催眠工具,直到现代为极权主义政党所操纵和利用,可以说我们都能够从美学中追踪到其阴暗、邪恶一面的历史。美学的这个阴暗面不仅包括艺术被有意识地用来服务于功用性目的的种种情况,而且首先是扭曲了这个世界——这正是我们在美学领域所寻找的世界,也就是在艺术作品里,可以从不同时代、不同阶级的视界里映照出的世界的纯粹的表现形式。在这些情况下,艺术的贡献就是,使落后状态变得更加顽固,使非正义得以长存,甚至会为压迫提供新的形式。
同其它的文化现象相比,艺术的社会性角色很少适用于某一全能的阐释原则。此外在很多情况下,都不可能在艺术哲学、艺术学和艺术社会学之间划定一条特别有意义的分界线。而且在今天,艺术社会学的基础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是由许多伟大的哲学著作所奠定的:例如黑格尔的美学讲演录,或是斯宾塞(Spencer)、孔德(Comte)、马克斯·韦伯和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的著作。虽然真正的艺术社会学著作为数尚少,但是让·玛利亚·纪尧(Jean Marie Guyau,杜克海姆的学生)所提出的“以社会学的视角来看待艺术(L’art au point de vue sociologique)”的观点却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爱德华·福克斯(Eduard Fuchs)对于整个艺术领域做出了更为宽泛的社会学分析。那些具有较强的社会学视点的艺术史专著也做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贡献。还需提及的有杜拉克(Doorac)和阿洛伊斯·里格尔(Alois Riegl)的著作;最后,当然还包括社会学和人类学的一般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