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克|政治正确来到梵蒂冈
圣经
政治正确来到梵蒂冈
斯拉沃热·齐泽克/文
王立秋/译
在神学与政治问题上,教皇方济各经常展示出正确的直觉。然而,最近,他在为一些天主教徒提出的,改变一句主祷文的想法背书的时候,却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引起争议的那句祷文是求主“引我们不受试探”:“这个译文不好,因为它说的是天主试探,而我未能坚守;并不是天主逼我受试探,然后看我如何堕落。一位父亲不会那么做,一位父亲会帮助你即刻振作起来。试探我们的是撒旦,那是它的职责范围。”所以,教皇指出,我们都应该学学法国天主教会,后者已经把这句祷文换成了“不让我们受试探”。[1]
教皇方济各
尽管这个简单的论证思路听起来令人信服,但它却没有把握到基督教与伦理的最深刻的矛盾。难道天主没有在天堂里就把我们暴露在试探面前吗,在那里,祂警告亚当和夏娃不要吃那知识树上的苹果?为什么他,首先,要把这棵树放在那里,然后,还要引起对它的注意?难道祂没有意识到,只有在堕落之后,才可能出现人的伦理吗?许多敏锐的神学家和基督教作家,从克尔恺郭尔到保罗·克洛代尔,都充分地意识到,在最基本的层面上说,试探,是以善/好的形式出现的。或者,就像在克尔恺郭尔谈到亚伯拉罕的时候说的那样,当他受命杀子,献祭以撒的时候,他所处的困境“是一次严酷的考验,如此,请注意,伦理的,成了试探。”[2](伪的)善/好的试探,难道不正是所有形式的宗教基要主义的特征么?
莱茵哈德·海德里希
这里,也许,可以举一个惊人的,历史上的例子:杀莱茵哈德·海德里希这件事。当时在伦敦的捷克流亡政府决心要杀死莱茵哈德·海德里希;领导选出来进行这次行动的小队的朱瑟夫·加布切克和扬·科比奇,被空投到布拉格附近。1942年5月27日,海德里希乘敞篷车前往他的办公室,车上除他之外只有他的司机(为了展示他的勇气和信任)。当,在布拉格郊区车子速度放慢的那个节点上,加布切克跳到车前,用冲锋枪瞄准它正要射击的时候,枪卡壳了。海德里希没有命令司机加速逃走,反而让司机把车子停下来,他要直面袭击他的人。就在这时,扬·科比奇在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朝车屁股扔了一颗炸弹,爆炸同时伤到了海德里希和科比奇。
在烟雾消散后,海德里希持枪走出车辆的残骸;他追了科比奇半个街区,但因为爆炸的冲击而力不能支,倒了下去。于是,他派司机,克莱恩,步行追击加布切克,同时,他一手持枪,一手按住自己大出血的左肋。一个捷克女人来帮海德里希,并拦下了一辆送货的篷车,他一开始被放到车子的前排座位上,但他抱怨说车子的运动使他疼痛,于是他被放到车子后面,肚皮贴地躺着。货车很快把他送到了附近一家医院的急救室……(尽管几天后,海德里希意外地死去了,但在当时,他幸存下来的可能性是很大的,所以,这个女人很可能因为救了海德里希的命而被写进历史。)
尽管好战的、纳粹的同情者会强调海德里希个人的勇气,但在这件事情里,令我着迷的,却是那个无名的捷克女人扮演的角色:她帮助了一个人躺在地上流血,没有军队或警察保护的海德里希。她意识到他是谁了么?如果意识到了的话,而且,如果她并非纳粹的同情者(这两点都是或然性最大的前提)的话,那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的行为是不是人类同情心的单纯的半自动的反应——帮助困境中的邻人,而无论他或她(或不久之后我们将被迫加上的“ta”[ze])是谁?这个同情心,应该胜过对这样一个事实——这个“邻人”是应该为成千上万(以及后来成百万上千万)人的死负责的头号纳粹罪犯——的意识吗?在这里,我们遇到的,正是抽象的自由主义的人道主义,和激进的解放斗争所隐含的那种伦理之间的终极抉择:如果我们走向自由主义的人道主义的逻辑极端的话,我们会发现自己在宽恕或者说纵容最恶劣的罪犯,而如果我们走向那种片面的政治参与的极端的话,我们又会发现,自己处在解放的普世性那边。就海德里希而言,普世地行动,对那个可怜的捷克女人来说,就是要抵抗她自己的同情心,并试图干掉受伤的海德里希……
圣餐与圣经
这样的困境,正是充塞实际的、介入的伦理生活的材料,而如果我们因为认为这些困境是难题性的而把它们排除出去的话,那么,留给我们的,就只有无生命的、慈善的神圣文本了。潜伏在这种排除背后的,是《约伯记》的痛苦经历,在那里,天主与撒旦为试验约伯的虔诚,而直接组织了对约伯的生活的破坏。不少基督徒称为,应该把《约伯记》排除到圣经之外,因为它是异教的渎神之作。然而,在屈从这种政治正确的伦理-清理之前,我们应该停下来想一想,在这么做的同时,我们失去了什么。
《约伯记》给人带来的几乎不可忍受的冲击,与其说在于其叙事框架(恶魔以天主的对话者的身份出现,二者都参与了为试验约伯的信仰而进行的那场相当残酷的实验),不如说更多地在于其最终结果。我们可以精确地定位约伯真正伟大的地方:与通常人们对他的理解相反,在受验期间,约伯并不是一个坚定信仰上帝的,耐心的承苦者。相反,他总在抱怨,抗拒自己的命运(和在克洛诺斯的俄狄浦斯一样,后者也经常被错误地感知为一个顺从命运的、耐心的受害者)。当,在他的生计被毁后,三位神学家朋友来看他的时候,他们的论证思路就是标准的意识形态的诡辩:如果你受苦的话,从定义上说,那是因为,你一定行了不义,因为天主是正义的……然而,他们的论证还不限于说约伯一定是有罪的;在一个更加激进的层面上说,在这里,至关重要的是,约伯的苦难的意义(或者说无意义)。与在克洛诺斯的俄狄浦斯一样,约伯坚持,他所受的苦难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正如《约伯记》第二十七章的标题所说的那样,“约伯依然正直”。如此,约伯记提供了也许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对意识形态的批判的例子,揭露了使苦难合法化的基本话语策略。约伯真正的伦理上的高贵,在于他坚持拒绝,他的苦难可以有任何意义——要么是对他过去的罪的惩罚,要么是对他的信仰的试炼——坚决反对那三位用可能的意义来轰炸他的神学家。令人奇怪的是,最终,天主也站到了约伯这边,称约伯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而那三个神学家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伪的。
约伯和三位神学家
我们也应该坚持以这一断言(约伯的苦难是无意义的)为参照,来比较约伯和基督——约伯的苦难昭示了十字架之道。基督的苦难也是无意义的,不是一个有意义的交换行动。当然,二者的差别在于,在基督这里,把受苦的绝望的人(约伯)与天主分开的那个隔阂,被置换到了天主自己身上,于是这个隔阂变成了天主自己的激进的分裂,或者说,自-弃。这么说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冒险对基督的那句“父啊,为什么抛弃我”做比通常的解读更加激进的解读。
由于在这里,我们面对的并非人与神之间的隔阂,而是天主自己的分裂,所以,解决方案就不可能是威严的主(再次)出现,向基督启示其苦难的更深刻的意义(说他是为救赎人类而牺牲的纯真者)。基督的“父啊,为什么抛弃我?”不是对全能的任性的天父(祂的道,我们是辨认不出来的)的抱怨,而毋宁说是一种暗示、指向无能的天主的抱怨。就像相信了父亲的力量之后,却恐怖地发现,父亲不能帮助他的孩子那样。(用近来历史上的一个例子来说就是:在基督上十字架的时候,天父的处境类似于那个被迫见证自己的女儿被暴徒轮奸,忍受她同情-谴责的目光带来的终极床上的波斯尼亚父亲:“父啊,为什么抛弃我?”……)简言之,伴随着这句“父啊,为什么抛弃我?”,实际上死了的天父,揭示了祂终极的无能,并因此而在圣灵、信仰者的集体性的伪装下死而复活。
为什么在自夸的上帝出现后,约伯要保持沉默呢?难道这荒谬的自夸(这一系列浮夸的言辞“谁用无知的言语,使我的旨意暗昧不明。你要如勇士束腰。我问你,你可以指示我。我立大地根基的时候,你在哪里呢?你若有聪明,只管说吧。你若晓得就说,是谁定地的尺度?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约伯记38:2-5])不正是其对立面(即上帝无能)显现的模式吗?对此,我们可以这样简单的回答:“好吧,你无所不能,那你为什么要让我以如此无意义的方式受苦呢?”难道天主这些雷电般的言辞,不恰恰把所有更加明显的东西,化为他的沉默,回答的阙如吗?因此,如果说这就是约伯的感受和使他保持沉默的原因的话,那么:他既不是因为被天主的无处不在而压倒、也不是因为他想要因此而发出持续抵抗的信号(即,强调天主回避约伯的问题这个事实)才保持沉默的,相反,约伯之所以保持沉默,乃是因为,在无言的团结姿势中,他感知到了神的无能。天主既不正义,亦非不义,祂只是无能而已。约伯突然理解到,在约伯的灾厄中,被试的不是他,而是天主自己,而天主输了,输得很惨。甚至更尖锐地,我们难免会因此而冒险提出一种彻底年代错误的解读:约伯预见了天主自己未来的苦难——“今天是我,明天就是你自己的儿子了,没有人会为他出手。如今你在我身上看到的,即是你自己的受难的预兆!”
斯拉沃热·齐泽克
所以,如果我们要保持基督教经验的活力的话,那么,就让我们抵抗那种把所有“难题性”的章句从经典中清除出去的诱惑(试探)吧。它们正是那些给基督教以真实生活的不可承受之张力的材料。
2017年12月25日
[1] https://www.theguardian.com/world/2017/dec/08/lead-us-not-into-mistranslation-pope-wants-lords-prayer-changed.
[2] 索伦·克尔恺郭尔:《恐惧与战栗》(Fear and Trembling),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3, p. 113.
原文为Slavoj Zizek, “Political Correctiness Goes to the Vatican”,原载http://thephilosophicalsalon.com/political-correctness-goes-to-the-vatican/。感谢译者王立秋先生授权海螺社区。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李庆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