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云帆 | 黑猫警长与新秩序的表征难题
黑猫警长与新秩序的表征难题
文 | 姚云帆
中国的八十年代生人都对《黑猫警长》这部具有神奇魅力的动画作品有着深刻印象。在中国现代动画史上,这部作品见证了共和国成立后,动画艺术第一次高潮的尾声;与此同时,这部作品的轰动也和一个新时代同步诞生。这一新时代既包含着艺术的全新可能性(“新时期文学”、“第五代导演”、“85新潮美术运动”),又被看作一种新阶段的命名。在这些文化-政治变革的湍流之中,《黑猫警长》这部作品只是同龄人心目中一段“温馨”的插曲;但是,这种/记忆的温馨,也遮蔽了发现这部作品潜在意义的发掘。
《黑猫警长》并非有着伟大风格的动画作品。就画风而言,它并未成为《大闹天宫》那样表征中国气派的民族动画标志;就风靡度而言,它尚不能和随后引入中国的日本动画相比。在发生序列上,它尴尬地处在两股热潮的中间位置,却无法被上述两股潮流所接纳和延续。但它却造就了两个非常鲜明的时代话题:一方面,作为一部动画片,它在毫无前期宣传的铺陈下上线,获得了巨大成功,却在五集之后被停播;另一方面,它引发了童话作者诸志祥和动画作者戴铁郎之间的著作权纠纷,成为新时期最早的著作权官司的产物。总而言之,无论从现代中国动画演变史的角度而言,还是时代演化的角度而言。这是一部承接了两个时代的症候性作品。本文采取的分析对象,并非诸志祥科学童话《黑猫警长》的全本,也非《黑猫警长》的续作和重拍动画片。通过对前五集动画的分析,试图思考在动画这种视觉文化产品所塑造的虚拟境遇中,某种现实结构的症状和可能性,以何种方式加以呈现出来。
在《黑猫警长》中,人物的体块标记依赖颜色,而不是勾线而显明。而且,《黑猫警长》的背景采取了鲜艳的实景,透视角度也是西洋画的成角透视结构,而非《大闹天宫》的散点透视结构。在动效方面,《黑猫警长》几乎放弃了通过虚影和线团标记运动过程的动效方式,而代之以两种方式:第一种,依靠简单的体块位移,譬如,黑猫警长驾着摩托在背景空间中的位置改变;第二种,依靠色块标记的增加和碎片化,例如,“一只耳”中枪时候,除了“耳朵”这一体块的变动,还加了“鲜血”这一块红色,加以标记。
这样一种变化似乎和戴铁郎早年对迪士尼动画的痴迷有所关联。由于父亲地下工作的需要,戴铁郎的早年生涯与上海这座半殖民地城市关系密切。这不仅让他成为民国时期中国动画的亲历者,而且让他几乎能在第一时间看到洋场影院的美国动画。解放后,在集体主义工作方式和“民族动画”风格的压抑下,这种对美式动画绘风的热爱被隐藏起来,而在新时期开始后,他试图重新回归这一他早已经向往的制作风格:即便在当代世界,这一风格仍然是某种“正统”风格。但是,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在于,戴铁郎虽然引入了猫捉老鼠的主题,并热衷于回归美式风格,但他从未试图在动画中努力促成某种“猫鼠和解”。这一令人瞠目结舌的和解被米高梅公司的《汤姆和杰瑞》彻底贯彻,并风靡20世纪90年代之后的中国。与主题上的“保守”相应,在画风上,戴铁郎虽然使用了体块位移的动效手段,却从未使用体块变形,而《汤姆和杰瑞》那里,体块变形才是动画最为精彩可看之处。斯洛文尼亚思想家和作家齐泽克认为,这种极度复杂的体块变形,恰恰暗示着资本主义社会权力运作的核心逻辑:权力可见形态的改变,不仅并没有否定权力本身的存在,反而彰显了权力的真正力量。
动画作者戴铁郎
《黑猫警长》似乎成为了一个有趣的例证,它在风格学上成为了《汤姆和杰瑞》为代表的美式动画的反面,彰显出了一种全新的风格危机。通过《黑猫警长》前五集的分析,我们试图展示,这一风格危机恰恰是八十年代社会症候和大众文化症候的双重显现。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对《黑猫警长》的解读,也是对80年代社会危机核心问题表征方式的另一种反思。
如果仔细浏览过《黑猫警长》前五集,就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动画塑造的这个虚拟动物世界中,存在着两种相矛盾的秩序。第一种秩序依赖于动物的“自然”属性,例如体积、力量和习性。这种秩序是显而易见的:大象和河马因为体块巨大而遭致小动物的恐惧,因为贪吃红土而损害公共设施;食猴鹰凭借力量和机动性欺压小动物,满足他的食欲。第二种秩序也依赖于动物的“自然”属性,却因此而让常人匪夷所思,例如,老鼠可以吃猫,螳螂妻子可以“吃掉”丈夫。某种程度上,第二种秩序是第一种秩序的反面,这两种秩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黑猫警长》前五集的重要难题。
在《空中擒敌》中,巨大的食猴鹰被黄猫警士们驾驶的直升机剃掉了全身羽翼,身体立刻变小。这一变小引发了一系列后果:本来翱翔的雄鹰突然开始在空中失去平衡,然后开始笨拙地颠倒旋转,最后跌入了网兜之中。最后,一群被威胁的小动物一拥而上,将食猴鹰打得不断求饶,呈现了“人民战争”的巨大力量。在《吃红土的小偷中》,体块的无力化并不体现为缩小,而是体现为其失去功能。一开始,大象有力地打退所有进攻的猫警士,并用力甩下了黑猫警长。这时,黑猫警长不得不使用了麻醉弹。大象中弹后的反应是:立刻横躺和静止,直到苏醒针恢复了它的知觉。从中,我们发现,在《猫和老鼠》中反复出现的双方体块变形-恢复的动效几乎没有出现过,《大闹天宫》中依靠虚景-实景转化实现的动效也未体现出来。作者直接让观看者认识到大体块动物的无力化过程,来彰显森林公安和群众的胜利。
相对于体块上大-小关系所表征的强弱秩序,另一种秩序形态则解释了《黑猫警长》内部更为复杂的矛盾和张力。表面上,这种秩序形态同样借助于所谓的“自然”本能,但是,没人愿意接受这样一种“反自然”的“自然”本能。贯穿整个《黑猫警长》的猫鼠斗争线索便是这种“反自然”本性的体现。在体块上,老鼠远弱于猫,在自然习性上,猫就是老鼠的天敌。但是,无论是老鼠盗粮集团,还是集团余孽“一只耳”,都成为猫组成的森林公安的核心敌人。如果比较《猫和老鼠》,我们就会发现,这一敌友关系并未被游戏化,而是以森林世界的内战的形式显现出来。在这场“内战”中,“一只耳”不断寻找帮手,挑动森林内部秩序的混乱。偷窃者老鼠最终壮大为“吃猫者”老鼠,并为自己的反自然对抗找到了“自然”上的根据,导致了白猫班长的牺牲。同样的例子则体现在螳螂交配的故事当中。看似温柔怯懦的女螳螂,吃掉了活力四射、武艺高强的男螳螂。但是,通过对螳螂自然习性的了解,这一交配之夜的“吃郎/螂行为”居然成为让女螳螂无罪的证据。在这一基于“自然”的辩护面前,森林公安也望而却步,最终承认了“谋杀亲夫”的正当性。
相对于这些难题,我们更关心的是,动画作者如何呈现这一难题的解决。与通过体块缩小和静止来表征大体块无效的手法不同。在面对这些“反自然”的自然现象时,体块的撕裂和破碎成为这一秩序得以产生的标志。在螳螂杀夫案中,男螳螂的死亡通过其肢体的撕裂表现出来。值得注意之处在于,这种撕裂并非一种残暴场景的揭示,而是引发了森林公安对残暴行为的“科学”理解。在搜集完男螳螂的残骸后,由于发现了一只耳的脚印,所有的怀疑指向了这只十恶不赦的老鼠。突然,场景切换到了公安局的证物实验室,黑猫警长用显微镜观看尸骸。随后引发了故事的结局:原来是女螳螂杀害了男螳螂。在这个场景中,体块的碎片和动画上半部分男螳螂杀灭蝗虫的飒爽英姿和弹吉他时的翩翩风度,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对比暗示了人们的某种幻灭:善良、勇敢而有力的“男性”气质最终被娇弱无力的“女性”力量所吞噬。在一只耳和吃猫鼠案中,体块的残损和断裂代替了破碎,昭示出了这一秩序形态的产生。当“一只耳”受到了伤害,耳朵部位流出鲜血时,一种老鼠挑战猫的反自然秩序诞生了。这一秩序终结于警长用五角星形的子弹铭刻在吃猫鼠身上之时。显然,对老鼠身体的标记成为“以弱胜强”的秩序得以表征的方式。
采用了体块变形手段的《汤姆和杰瑞》这部动画,非常依赖这一猫鼠游戏的“自然化”常识。猫在追逐老鼠的过程中,老鼠基本没有主动回击猫,而是在逃避猫设置的陷阱。因此,《猫和老鼠》的风格学隐喻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关系的再生产逻辑,老鼠的逃跑隐喻了人们对资本具体宰制形态的逃避,但是,这一逃避本身强化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正当性。在《黑猫警长》中,猫鼠关系并非一种自然意义上的“追逐”关系,而是一种“对抗”关系。
我们就会发现,猫鼠对抗基本丧失了常识意义上的“自然性”,而是转化为“技术比拼”主宰下的“警匪对抗”。“一只耳”集团一直拥有枪支等现代武器,熟练掌握现代机械交通工具的驾驶技术;黑猫警长和他的朋友们同样良好地驾驭了现代警察和战争技术,却彻底丧失了本应由的“猫性”。例如,在第一集中,在老鼠洞穴中漆黑不见物的情况下,不能采用夜视能力,而必须灯光和传感器才能发现敌人的所在。在这一场景中,森林公安的猫警士们,以牺牲自身“生物学”意义上的自然特质,获得了自身的技术提升。
这一“科学技术战胜自然”的命题,不断在《黑猫警长》前五集中上演。面对强大食猴鹰,直升机用螺旋桨抵消了老鹰的自然能力;面对大象的蛮力,化学麻醉针成为了重要的压制武器。最为精彩的地方在战胜吃猫鼠的过程中,面对白猫班长的牺牲,在科学了解吃猫鼠生物学本性的基础上,森林公安果断使用了防毒面具,最终获得了胜利。
在《猫和老鼠》中,形势完全不同。在后一部动画片中,猫捉老鼠的过程显示出了一种极度“自然”常识的运动形式,但是,这一运动的结果是反自然的,老鼠在逃跑中总是战胜猫。但是,《黑猫警长》则体现为一种完全不符合生物学“自然”常识的对抗性运动,但是,这一运动指向了一个极其符合“生物学常识”的结果:猫战胜了老鼠。
因此,将《黑猫警长》无意中暗示的某种秩序等同于某种“技术主义意识形态”,仍然是一种失之肤浅的回答。实际上,我们发现,在科学-警察联盟逐步成为森林公安奠定新秩序的过程中,其手段和目标之间的悖论反而导向了一种见诸于图像的技术批判。这种批判的载体就是《黑猫警长》最为残忍的体块变化形式:体块破损。
我们发现,与谋杀螳螂案中的体块碎片相比,体块破损基本使用在猫鼠交锋的终结之时,它开始于第一集的结尾,在第五集重复再次出现。与螳螂破碎的尸骸不同,体块破损都以色块标记的形式呈现出来。“一只耳”受伤时,耳朵的断裂先以鲜血,后以白布标记,挫败吃猫鼠时,如果仔细看吃猫鼠的死相,其身体被两个五角星形状的弹孔所标记。我们可以看出,体块的碎片化和破损有着完全不同的象征含义。在前一种情形中,科学实验技术和警察权力的联盟还原了身体残破背后的真相,却无法真正的征服这具破损的躯体,因为,显微镜对碎片的清晰观察恰恰导致了治安权力的失败——,女螳螂被定为无罪。但是,吃猫鼠躯体的残损恰恰证明,森林公安的权力有效地铭刻在对手的身体之上,通过这种铭刻,黑猫警长和他的伙伴获取了胜利的证明。
作者不一定要采取这种标记性的方式来显示老鼠体块的改变,无论是之前的美国动画,还是国产动画,都可以采用其他的动效来展示黑猫警长的胜利。而且,在黑猫警长一方,这一手法并没有出现。白猫班长的牺牲是典型的死亡场景,动画的处理方式,是用剑和字条来标记死亡的结果,而用握拳的手之松开,来展示死亡的过程。自始至终,烈士班长的死亡过程保留了体块的完整性。因此,通过体块标记来展示残损身体的手法,并非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政治形式的表征方式问题。
这一表征昭示了改革开放道路并不完全西方化的历史选择。这一道路依赖于清晰的敌友区分所奠定的秩序,它并不试图将社会内部冲突完全转化为自由主义式的猫鼠游戏。在《猫和老鼠》之中,我们发现,只要“主人”开始教训猫的时候,老鼠就会和猫联合,来反对这个永不露面的“主人”。“主人”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真正的象征,他/她将技术:无论是政治技术、科学技术还是艺术-技术隐藏起来,从而让所有的对抗性矛盾,转化为一种内部的“权力游戏”。但是,在《黑猫警长》中,技术走向了前台,而主宰技术的权力转向了暗部。在《黑猫警长》第五集中,“白猫之死”是一个征兆性的隐喻,通过对白猫的哀悼和哭泣,黑猫警长才真正成为森林黑夜的守护者。他的任务并非将对抗性矛盾转化为游戏,而是将对抗者消灭,从而保障社会秩序的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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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云帆老师
本文原载于公号「江南基栈」(2019-08-07),感谢作者授权海螺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不代表本公号立场。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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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谭静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