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晖 | 黄永砯与中俄尼布楚条约
黄永砯:沙的银行和银行的沙
刚才谈到艺术建制和艺术的关系,关于有没有可能建立一个政治的外部来界定政治,或者我们是介入到建制里头还是外边这样一些问题。"介入"永远需要预设一些边界,虽然你跟我是有关的,但是我一定得说我要建立跟你不同的一个位置,才能构成建制。为了要介入,需要先建立自主性,但是这个自主性永远是体制内的,如果没有这个自主性就不存在介入,就沉浮于其他的逻辑了。我认为不同领域之间,现在都讲打破边界,当你意识到建立边界是为了重新介入的时候,这是现代艺术史自身发生政治作用的一个时代,这是我的理解。
我确实是一个外行,先说我作为普通的观众、外行的感觉:第一是他的元素挺有意思的,空间本身很有意思,一进门首先是一个转经筒,藏传佛教在当代世界尤其是西方世界被看成是和谐的世界观的一个象征,但是转经甩出去的力量是暴力性的。
右边是伊斯兰教的东西玄经塔,隐秘的结构给我感觉像一个火箭,宗教和当代艺术之间是非常重要的寓意性的东西。往里边走,"蛇杖"的来源是基督教和犹太教。世界上四个主要宗教的元素全部在一个世界里。在西方传统里面有不同的蛇杖,希腊神话里面就有两个蛇杖,一个是希腊神话里的药神,第二个是一个神的手杖,是双头的,跟商业、交流等寓意有关系,是跟《圣经》传说里边的蛇杖是不太一样的。16世纪的时候,前面的两个蛇杖因为印刷术的原因有一点混淆不清,经过误读和传播,到今天人们已经不会讲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变异。这个"蛇杖"是一个超验能量的一个呈现,摩西跟蛇、跟自然之间有一个能量变异的关系。在整个空间,我看到的首先是作品跟宗教、超验力、宗教的两面性的关联。
进来研讨会看到是"领土争执","识别区"大家都知道是天上防空识别区。在海上,但是我们也叫"领土",而且叫"领土争执"这两个词很有意思,为什么领海和领空都变成了领土?通常只有土地叫领土,海洋是领海,天上是领空,这个地方叫做"领土争执",我忽然想到16世纪以后随着欧洲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人类逐渐进入所谓的海洋时代。
所谓海洋时代一直到16世纪尤其是18、19世纪,荷兰和英国两个帝国崛起以后,才把海洋的概念从内海、沿海的概念发展到了绝对的无限。读黑格尔,我们知道海洋是无限性的标志,完全是无限的。实际上在19世纪这些思想家、地理学家把海洋描绘为无限的时候,就意味着海洋不过是内海,因为海洋已经不再是无限。我们过去叫四海,四海外面是什么我们不知道,现在全都知道了。哲学家里面,德国的思想家卡尔提到"海洋的内海化",原来是地中海,现在变成了内海,现在的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都是内海,完全自由航行,非常重要的标志就是经纬线可以完全把这个东西给技术化。经纬线是不存在的,是用一种特殊的技术测量可以确定的一个线索,是把无限纳入到自己可以控制的范围内的一个努力。所以到这个时候为止,全球才成为全球。原来没有全球,原来只有一个大地或者是四海。现在全球化是这样来的,海洋和陆地之间的边界消失的时候,海洋也变成了领土了,海洋和陆地消失的时候才有了所谓的全球化。
黄永砯:《蛇杖》、《羊祸》
羊、牛和蛇的识别区
全球化看起来是无限,大家没有边界,但是全球化的另外一面就是规则的普遍塑造,各种各样的规则出现了,而且这些规则跟原来的世界不同。也是这个作品当中,我当然是一个完全外行的想象,因为里边都是生物、蛇、牛、羊这些动物,还有其他的动物,这些动物在世界上从来不知道哪里是边界,只知道有河流、山脉、草原、沙漠,不知道哪有一条线这样的东西。但是识别区是很奇特的东西,要归纳在特殊范畴内的世界。这个并不仅仅是中国识别区,今天这个建制是全球性的建制,从16世纪尤其是19世纪以来形成的全球性的建制。这个建制不是一个单一的国家的建制,是真正的全球性的建制。所以到了这样一个时代,西方的思想家才会说我们进入了一个所谓的全球律责的时代(或者是错误地翻译为"大地法"),整个地球都被"大地法"所控制。这个在控制的时候我们知道它的暴力性,是跟整个世界的近代以来的帝国主义、民族主义、殖民主义各种各样冲突的结构有关,冲突的结构是利用了科技这套线索发展起来的暴力性,所以才会出现了要反对这个建制的一个特点。
在中国历史上反对这个建制的最完整表述的就是康有为的《大同书》,也是要把经纬线控制整个全球,但是倒过来,不能变成控制的工具,而是要变成彻底的大同世界的一个工具。他还写过一本书讲的是天上的事情,那个时候是19世纪晚期20世纪初期,还没有人多少要把天空完全纳入到律责内部。其实康有为意识到不仅是大同,大同书指的是地区,另外是指的宇宙,宇宙也要内在分化,内在是识别区回转的意思,重新放到内部来。在这个规则之下,我们来看这个规则里边的动物世界、人的世界,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处境里面。这是这个作品给我很强烈的震撼,因为那些东西都是虚拟的,不知道在哪儿,它的暴力性是随时随地渗透在一切里,使得我们今天很难讨论所谓的外部,没有什么外部,都是在内在的条件里边的一个状态。我觉得好像一个艺术家对于一个直觉构筑了一个总体性——几个宗教代表似乎是一个文明,有生物的世界、有规则的世界。
最后是"争执"用的词disputing也很有意思,"争执"虽然比对话尖锐一些,但是看起来有一定的规则。如果没有规则,动物世界大的吃小的就吃掉了,不会跟老虎吃一个什么东西,要跟你disputing争执吗?争执一定有规则,这个规则总是假装客观的,因为规则的特点就是建立客观性。举一个简单的例子。1689年中国的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明确的划线的边界,就是《中俄尼布楚条约》,康熙皇帝跟俄国签了这个条约。其实军事上清朝赢了,可是他不愿意占领整个的地,因为他要稳定,寻找客观性,好像到葡萄牙找传教士用当年的测量技术来划一个界。为什么要欧洲传教士来划界?不是俄国人,也不是中国人,是因为要寻找客观性第三种。我们知道《尼布楚条约》的正版是用拉丁文写的,既不是满文也不是汉文也不是俄文,这也清楚地说明了今天的全球律责、普通的规则等等的属性是什么,它跟整个现代西方世界技术和军事的力量、霸权和制定规则的能力是连续在一起的,所以完全构造了那样的即便是两大帝国也需要寻找客观性。
在这样的意义上,客观性是一种发明,客观性是发明出来为了利益博弈来构造争执的。我们可以看到今天世界的争夺里边,即便要发动战争也先需要争执disputing一下,然后弄一点客观规则。也就是说我们被笼罩在这样的一个世界内部,有时候我觉得能量在于艺术家的直觉可以把这个世界某种总体,用一种方式结合起来,让我们对我们自己生活的世界、和我们自己意识不到我们是被控制在这些律责内部的世界,进行再解读,换句话说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讨论我们到底是在里面,还是在外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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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廖曦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