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重温《第七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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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最具有中世纪特质的事件集中在影片中发生,尽管我们都知道最后一场十字军东征发生在十三世纪,而黑死病的爆发是在十四世纪。所以不论迟归的十字军回来的怎样晚都不会遇到这场瘟疫。而直到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这种苦修式的宗教仪式才从欧洲大陆蔓延到瑞典,而猎杀女巫发生在同一时期甚或更晚。换句话说,这不是一个历史的真实时刻,这是一个拼贴的历史画卷。而拼贴出的历史画卷某种意义上比真实更真实,因为它提寓言着所有中世纪的最具特征的宗教事件和所谓中世纪的黑暗与中世纪的圣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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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与虚无和解的时刻
——伯格曼的《第七封印》
戴锦华
《第七封印》当之无愧地代表着一个大师的时刻。在所有电影史的相关资料当中,英格玛·伯格曼都被称为现代电影的教父。这是一个合适的命名,他几乎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例证,向我们标明了一个欧洲艺术电影的开端时刻,标明了一种叫做作者电影或者大师电影的存在。
英格玛·伯格曼是我最爱的导演之一,也是我当年在电影学院开设大师研究的课程当中的第一例。那个时候我无数次地观看过他所有重要的影片,当然我始终不敢说全部,因为英格玛·伯格曼是著名的电影、戏剧的双栖导演,他也是一个非常著名的毕生不停地投身在创作和工作当中的导演,所以他的影片序列蔚为壮观,超过一百部。其中,必须承认,也不乏烂片。所以我只能说我看过他所有重要的影片,或者说所有他作品序列当中的杰作。
所以英格玛·伯格曼的所有影片当中贯穿着一个主题叫做“上帝沉默了”。不是上帝已死,不是上帝消失,不是现世的苍茫空白,而是在一片苍茫和空白之中的,人们对宗教的萦回不去的追随,或者说宗教如同阴影一般地始终笼罩着人们的现实生命。这是英格玛·伯格曼的个人主题,也是二十世纪欧洲文化的一个冲突性的主题。
尽管马克思早已经以他的名言宣告了现代文化的基本特征是: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但是烟消云散之间的上帝死而不僵,仍然是一个追索着人们,追索着文化,追索着艺术的幽灵似的存在。
在伯格曼的代表作,也是他的创作的最高峰之一的《第七封印》当中,关于宗教的主题,关于信仰的主题,关于信仰与虚无的主题事实上刚好在一个转折的关口上。这个转折的关口使得宗教信仰与虚无、无神之间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伯格曼本人的说法是,这是一个和解的时刻。
在影片当中我们看到的是面对死神却全无依凭,全无信仰可言的骑士、侍从,影片最后那个最动人的电影史画面——漫天黑云之下的一隙阳光,阳光之下的死神环舞,那是最震撼的时刻。这样一种叙述基调表明的并不是任何宗教的主题或者说任何信仰的主题。因为面对死神的时候,人们没有得到任何承诺。但与此同时,一个最重要的并列的线索,一个在影片当中的绝对的亮点是马戏团的篷车以及篷车上的一家三口。
这部影片是一个关于死神、死亡的绝对,人们面对死亡的时候找不到心灵的信仰、上帝的支撑的这样的故事。但是另外一边,这又是一个被基督教文化,被基督教信仰所充满的影片。因为我们看到,主人公骑士的名字是安东尼——圣安东尼是基督教历史上著名的圣者之一,是一个蒙难式的形象。而与他相对应的篷车上的马戏团家庭,男主人公叫约瑟夫。我们当然可以联想到,事实上他是某种圣家族的现世版。
可是有趣的是错位,十字军骑士,与死神对弈的追问生命意义的圣者,却是丧失信仰的异端。而完全世俗的,沉湎于现世生活的亲情与快乐之中的约瑟夫的马戏团却象征着信仰的光辉。或者说它是一个给骑士以信仰的机遇,信仰的可能的时刻。
大家会记得那个非常温暖的场景,黄昏时刻约瑟夫一家邀请骑士、侍从共进晚餐。所谓的晚餐无外乎是自己的羊产出的鲜奶和刚刚亲手摘来的野草莓。在这个时刻,主人公骑士安东尼说:“祥和的黄昏,这将是我生命当中闪光的一刻,即使死亡降临我也不会遗忘这个时刻。”这个时刻给安东尼以生命的慰藉,给他面对死亡、承受死亡的勇气。换句话说,他与死神对弈赢得时间想寻找到的意义,在这个时刻已然获取了。但是这个意义不是关于所谓上帝的信仰,而是关于尘世的神性。
事实上英格玛·伯格曼有过这样的表达,他说:“如果我们要寻找神性的话,我们只能在世俗的生活当中找到,我们无法在任何非世俗的地方遭遇到它”。所以这是一个典型的伯格曼式的时刻,他追问生命的意义,他希望寻找上帝的痕迹,希望寻找上帝存在的印证,但是每一次找到的只能是死神。
影片当中最有趣的一个段落,重看的时候我仍然非常迷恋的一个段落是,在基督蒙难像之下,骑士试图向铁窗背后的忏悔室当中的神父忏悔,与其说是忏悔不如说是追问:关于上帝,关于上帝的有无,关于上帝的意义。其中那个著名的对白是,他说:“我不想死。”背后的神父,我们当然都已经知道其实是死神,问他说:“你在期待什么?”他说:“我需要知识。”死神讥刺地说:“你需要的是保证。”而骑士几乎是痛彻心扉地追问说:“只凭一个人的感觉去理解上帝就那么难么?为什么他只想隐藏在半明半暗的承诺和从未实现过的奇迹背后呢?”
所以我说这是一个和解的时刻,这是一个伯格曼影片序列当中少有的近乎完美的宁谧的时刻。因为在这个时刻,一个追求信仰,一个追问信仰,一个面对沉默的上帝大声疾呼的人物,最终得到了某种慰藉,得到了某种保障,得到了某种尘世的光辉和尘世的幸福的保障。他相信这种保障是上帝光芒的一种显现,尽管他始终面对的,他最终面对的只能是死亡和死神。
在影片当中,电影摄影师也是伯格曼,他们自觉地利用黑白电影所可能形成的视觉陈述。和大部分黑白电影的摄影师与艺术家的追求不同,他们并不去刻意地追求使用和设计黑白影调之间的那种灰色调所可能形成的富丽和可能形成的微妙表述,而突出每一个画面当中的黑白的鲜明对照。最突出的一个影像就是国际象棋的棋盘,黑白的格子,黑白双方的对峙。而整个影像通过强化黑白色调之间的对立而不是丰富的灰色调之间的过渡,形成了影片当中的每一幅画面的线条被极度地突显。在很多画面当中,尤其是死神与安东尼同在的画面当中。影调几乎形成了一种素描似的,甚至版画似的清晰,强烈的线条感提示着一种所谓欧洲古典绘画的风格。
影片叫《第七封印》,影片当中讲述的故事是一个中世纪的故事。因为我们的主人公是一个十字军东征归来的,身心俱疲的骑士。而在我看起来最有趣的是“古装片”或者历史片的摄制并不是“真实”地再现历史。某种程度上历史的真实是不可再现的,因为我们不能重返历史现场,我们不能去亲历那个历史的时刻,所有的历史时刻只能出现在我们的认知和想象当中。
而作为电影艺术,其实最有力地去再现历史时刻的方式不是去再现所谓意义的真实,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去成功地复制那个时代的历史媒介。所以在影片当中,通过黑白影调的极度对立使画面具有了通常的电影画面并不那么突出的清晰的线条感,以提示着一种欧洲古典意义上的视觉艺术的形态。不仅如此,在影片当中,伯格曼电影的另外一个特质,尤其是他早期电影的另外一个特质也非常鲜明,就是他不忌惮使用固定机位。不忌惮使用固定机位当中人物与道具之间的相互位移的关系所形成的场面调度表述。当然我们会想到这是一个娴熟的皇家剧团团长的舞台艺术留下的痕迹,但是另外一边,正是这样的一种镜头的风格特征和调度的特征,事实上提示着欧洲电影观众一种关于中世纪舞台剧,中世纪宗教剧和中世纪道德剧的特征。
所以伯格曼在《第七封印》当中正式使用一系列的艺术特质,使整个电影一开幕就有一股中世纪气息扑面而来。尽管非常讽刺的是,大部分资料都已经告诉我们,伯格曼本人也经常调侃说在电影当中,我们几乎遭遇到了所有一般知识性的关于中世纪的历史时刻——十字军东征,东征骑士的归来,几乎毁灭了欧洲的瘟疫——黑死病的流行,猎杀女巫事件,苦修式的宗教游行。
所有这些最具有中世纪特质的事件集中在影片中发生,尽管我们都知道最后一场十字军东征发生在十三世纪,而黑死病的爆发是在十四世纪。所以不论迟归的十字军回来的怎样晚都不会遇到这场瘟疫。而直到十五世纪到十七世纪,这种苦修式的宗教仪式才从欧洲大陆蔓延到瑞典,而猎杀女巫发生在同一时期甚或更晚。换句话说,这不是一个历史的真实时刻,这是一个拼贴的历史画卷。而拼贴出的历史画卷某种意义上比真实更真实,因为它提寓言着所有中世纪的最具特征的宗教事件和所谓中世纪的黑暗与中世纪的圣灵。
END
沉重过后,一枚彩蛋
出自2014年瑞典剧《欢迎来到瑞典》第一季
本文为活字文化策划出品的音频专栏“52倍人生——戴锦华大师电影课”第52期(共105期)文字版。《第七封印》讲解共有两集,此为上集。聆听完整课程,敬请扫描上图海报中的二维码或点击下面的“阅读原文”。感谢“活字文化”和戴老师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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