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荐| 罗贝托·波拉尼奥：《帝国游戏》

作者：汪天艾

汪天艾，西班牙语诗歌译者、研究者。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任《世界文学》编辑。北京大学西班牙语文学学士，伦敦大学国王学院比较文学硕士，马德里自治大学西班牙文学博士。译著有《夜的命名术：皮扎尼克诗合集》《爱与战争的日日夜夜》《印象与风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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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的话

汪天艾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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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翻译《帝国游戏》是在六年前的夏天，后来像个魔咒一般，这本以度夏日记本形式写成的小说译稿，几乎完全是在此后的几个盛夏用极为缓慢的速度完成，仿佛马德里一年当中最不宜人的八月，当热浪阻止任何思考，这本摇摇欲坠、总也完不成的小说译稿就会挤进我的生活，像晕头晕脑的假日露水恋情一般，令人沉沦一阵。两年前终于赶在夏天彻底到来之前交了稿，刚过去的冬天因着疫情受困，又对着排好的二校样逐页校改了一次，到夏天再临的时候，见到了样书。内壳上可以沉溺的碧蓝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

此前和编辑笑言这书虽然是波拉尼奥从未在生前出版的长篇小说处女作（1989年就已写成）因而不免稚嫩，看得出后来的种种雏形又有些收回手的试探，但真是让我说不出的喜欢，要战争有战争，要爱情有爱情，要悬疑有悬疑，好像想要什么都可以各取所需，被某一个点或某一种共通的氛围打动。

罗贝托•波拉尼奥(Roberto Bolaño)

最初选择接下这本书的翻译，一部分原因是我对于作家处女作的偏爱，我很喜欢天才作家在还没有日后的笃定和纯熟之前的那个阶段，另一部分原因则是作为线索和背景的“二战”欧洲战场是一直以来的兴趣点，后来在翻译的过程中，也确实全面满足了我查证各位军官生平和加注释的渴望，有些故事耳熟能详，也有更多第一次知晓的人生故事。虽然在小说中是昙花一现的名字，注释里能够写下的生卒也只是寥寥几笔，却因此做了好些额外的阅读，闯入记忆。

真的翻译下来之后，对我个人最大的意外触动，是这本书里关于亲密关系的呈现。一对第一次共同度假的情侣，主人公原本安排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场景恐怕以为会是最安全的方式——海滨酒店懒人度假法能出什么差池，结果，却是完全的失控。爱上彼此的时候，是因为自己讲的梦对方听懂了，此番却在兴致勃勃大谈兵棋的时候被对方打断：“然后我明白过来，我说的那些话让英格褒觉得难堪了，我感觉脚下裂开了一个深渊。（……）我真正惊恐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开始横亘于我们之间。”

这个深渊越裂越开，本质上却不是亲密关系本身带给人的失望，不是两个人之间的撕裂，而是主人公自己内心的撕裂，他意识到，这是不足够的，单单有爱、有性、有美、有光，都是不足够的，他还是害怕，还是感受到精神的涌动在敦促他想要逃离一切平庸和荒谬：“其他人在性或者时间的流逝中获得平静（……）我却恰恰相反，英格褒的美迫使我睁开双眼，失去平静。”

终于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四目相对，互相认不出对方。他感觉到，“无论如何在那一刻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它很重要”。我还记得第一次译到这一段的时候，是在西班牙国家图书馆昏暗没有天光的圆形阅读大厅里，一时间愣在当下，耳机里还在反复唱着“查理淑仪，能维持到现时，相爱相处，没讲那样容易”，好像一种互文，蓦然心惊。

这尚未成熟的早年之作，波拉尼奥笔下人物嬉笑怒骂、调情出轨、并无所谓，又会突然伤感、突然失落、突然畏惧，情节布局也总有一些不太现实（也是“下现实”？）的突兀跳脱之处令人不安，仿佛假如读者看到最后一页发现整本书都是一个梦境也不稀奇。这个梦境，与其说是一个关于失败的故事——输掉一场游戏、输掉一段爱情，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关于失信的故事——不再相信爱人是命中注定的唯一、彼此拥有特殊无双的连结，不再相信自己在兵棋上的天赋独他所有。最后的最后，放弃对亲密关系的幻想，放弃以为会投注一生的爱好和志业，如同作者写过的诗句：

  我准备好

  进入漫长的

  未知走廊

  据说那里盛产

  丧失的机会。

  我的人生就是一系列

  丧失的机会，

  用拉丁文读卡图

  却缺乏勇气念出

  Sine qua non（“必不可少”）或Ad hoc（“特此，为此”）

  在我人生最苦涩的

  时刻。

  （摘自《未知大学》，范晔/译）

在人生最苦涩的时刻，陪伴主人公的是战争游戏，是改变和想象历史的渴望；而对波拉尼奥而言，这恐怕也是一种虚构之力的象征吧，和写作并无两异。

作为一个主攻诗歌的译者，这本书是我译过的最长的叙事文学，波拉尼奥在国内有许多忠实且懂他的粉丝，所以其实直到此时心里还是惴惴不安的。以下摘录了几段我在交稿时给责编老师写的译者说明，算是一个译者不成熟的自白——

这本书是波拉尼奥的第⼀本书，⽽且毕⽣都未再回头修改出版它，因此语⾔⻛格不稳定，能明显感觉出⼀⽅⾯“咆哮般的”天赋，另⼀⽅⾯⼜是第⼀本⻓篇⼩说的⽣涩，谋篇不够成熟。波拉尼奥的语⾔⻓句多碎句多，英译做了⽐较多的整合，我⾃⼰很喜欢⻄班⽛语碎碎的节奏，所以尽量在不影响流畅的前提下保留了⼀部分原语的语序、表达和断句，包括⼀些略有啰嗦的地⽅，我也尽量控制住不⽤简洁的中⽂去总结。

我对它整体叙述部分语⾔⻛格的理解是：它是⽇记体，写到哪⾥是哪⾥，可以不完全连贯，可以啰嗦，可以书⾯语，⾃⾔⾃语，有点神经兮兮。其中对于兵棋作战部分的描述相对客观专业。整体是粗犷⽽神经兮兮。不乏幽默讽刺。他是兵棋发烧友，所以有时候会有意⽆意在⽇常⽣活中⽤军事术语；⼜热爱阅读⽂学，所以有时候会⽂雅⼀把。他是德国⼈，所以说到底，有⼀种有板有眼在⾥⾯。

对于⽇记中记录的对话部分，希望尽量贴近说话⼈的教育程度和性格。

乌多：⼀定的教育程度，热爱阅读，喜欢诗歌，某种程度上是个作家，所以⼝语中也偶尔可以有⼀些成语和较⽂雅成分出现。

两个⻄班⽛⼈：粗俗的，没有⽂化，说话⾮常随便和⼝语。

查理：嘻嘻哈哈，开玩笑没⼤没⼩，说话随便，但是有教育程度。

克疤多：看上去是个粗⼈，偶尔会语惊四座，也喜欢阅读和诗歌，是谜⼀样的⼈物，笨拙与聪明的⽭盾体。

艾尔丝⼥⼠：⼜⼀个谜题，说话保持刻意距离，但是调情。

书中三个用外号指代的人物，El Quemado, El Lobo, El Cordero，意思分别是“被烧伤的⼈”“狼”“⽺”。我最早试过译成外号，“烧伤⼈”“狼”和“⽺”，这也是英译本的处理⽅式，但是因为按照中文的标点规则，是外号的话要⼀直加双引号，结果通篇都是双引号，非常影响阅读，⽽且狼和⽺是单⾳节非常不顺。所以第⼆轮我尝试了⾳译加注释：克⻢多，罗沃，科尔德罗，然后在第⼀次出现的时候加注释。这样⼜变得很没有趣味，尤其是这⾥⾯的对话还出现了与这⼏个外号意思有关的话。所以最后选择了结合了⼀下发⾳和意思，译成了：克疤多，狼沃，羔尔德罗，发⾳基本还是可以对上，意思也各有⼀个字进去，再在第⼀次出现时候加注。

最后，感谢文景在2014年我还是个没有译著出版的新手译者时，就看过试译后选择将这本书交给我，谢谢看过、处理过这本书稿的几位编辑——在后来的这些年里我们慢慢成为了好朋友，现在我进入《世界文学》工作之后就更是成了同行，谢谢你们保留了我全部近三百个注释，一校时提出详细的问题列表与我探讨，并且在我二校次还做了那么多细枝末节修改的时候给予我无限耐心和尊重。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可能还会是我译过的最长的一本小说，我很喜欢它，希望你们也会喜欢它。个中差池，还请读者朋友们多多指教。

汪天艾

        《帝国游戏》

[智利] 罗贝托·波拉尼奥 著

         汪天艾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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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汪天艾老师为自己翻译的《帝国游戏》所写的译者的话，原载于汪天艾老师的豆瓣日记，感谢汪天艾老师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点击以上商品链接或“阅读原文”可购买作者翻译的《帝国游戏》。

本期编辑 | 陆建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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