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尚晓岚逝世两周年,三联出了她的作品集
在三联书店即将推出的尚思伽作品四种之中,《太平鬼记》是历史小说集,也是作者的处女作。《太平鬼记》中的故事,主要取材于《左传》《史记》《汉书》,历史学者江湄认为,这些作品突破了当今所谓史学、文学的壁垒,也有意超越现代小说的文学性格,延续着古典小说的传统。这样一组精心制作的“文字的艺术品”,真正做到了打通文学、史学,使那些逝去的奇伟之人、非常之事重新灿然生辉,让普通人也能感悟历史,从中获得与古人相通的思想和情感。这也是作者念兹在兹的心愿。
谨以此文纪念英年早逝的尚晓岚(笔名尚思伽,1972—2019)。
*文章系《太平鬼记》(尚思伽 著 三联书店刊行)“序”,作者江湄。
让逝去的生命灿然重辉
文 | 江湄
尚晓岚在《太平鬼记·后记》中写道:“史书停止的地方,小说就开始了。”在中国传统学术系统中,“小说”著录于“子部”而“补史氏之阙”,并不属于虚构文体,而是被当作“杂史”“别史”来看待的。晓岚的《太平鬼记》,皆取材于《左传》《史记》《汉书》,始于《史官》而终于《别史》,假托“鬼生”,有叙有论;附录各篇则比附唐人传奇写当代世情人心,使之蒙上了一层奇古的神秘色彩。这样一组精心制作的文字的艺术品,似乎自觉突破当今所谓史学、文学的壁垒,也有意超越现代小说的文学性格,而延续着“迂诞依托,欲有所言”的古典小说传统。2017年7月,时当邓广铭诞辰110周年,三联书店再版了邓先生的宋代人物研究系列即通称的“四传二谱”,晓岚就此采访了邓广铭之女、著名宋史学家邓小南教授,在这篇题为《历史学家为什么忘记了“人”?》的专访中,晓岚慨叹,由司马迁开创的史传传统,绵延千载,而为当今历史学家所放弃,她认为,邓广铭的“谱传史学”实在是一份需要被激活的遗产。打通文史而写作,使那些逝去的奇伟之人、非常之事重新灿然生辉,让生活在现实中的普通人也能感悟历史,从中获得深沉的思想和情感以加持人生,这是晓岚短暂的一生念兹在兹为之努力的大愿,2012年出版的这部历史小说集就是她进行的一次重要探索。
2016年7月,李志毓把晓岚《中书令司马迁》的初稿发给我看,当时,我已经在《读书》杂志上拜读过《荒原狼的嚎叫》等文章,对她心存感佩,读罢,就约请晓岚、曾诚、志毓一起喝咖啡聊《史记》,之后,我收到她寄来的《太平鬼记》。当时,我兴味盎然地一口气读完,感到整部小说集充满着中国史上那个英雄时代的精气神,我心里明白,那就是看起来温婉可人的尚晓岚其内在的精神世界。不过,说实话,我当时只是把它当作好看的故事来读的,而这一次,当我满怀悲憾,不忍晓岚那刻印于精美文字间的生命轻易泯灭,重新展读其书,不禁后悔自己当初是多么漫不经心、多么粗糙乏味,根本就没有能够欣赏这件晓岚用文字精心编制的艺术品,没有好好体会她的表微阐幽之意。在这里,我就谈谈我这次阅读的些许感受,算是给有心的读者做一个粗略的导读。
太平鬼记 书影
首先,我想让读者重视的,是反复锤炼的文字、精巧构思的形式及其营造出的意境,读者于此切勿轻忽,需反复琢磨,用心把玩。在我们这个时代,人心普遍粗糙肤浅,非直截浅露刺激不足以有感,像晓岚这样精心制作一组玲珑的文字艺术品,当然难觅知音。晓岚假托生逢盛世而丧其神智的鬼生,取材《左》《史》《汉》,从让人意想不到的角度新编一段段惊心动魄的历史传奇,所作“鬼生曰”,仿效《左传》“君子曰”、《史记》“太史公曰”,论往事而喻当今。晓岚喜欢文物,对此有长期的学习和研究,她在每篇故事的开头,都选用一件特具象征意义的文物,说明其出处;她所写的场景、服饰、物件、习俗,不像长篇小说那样刻意铺陈,描写繁缛,而是寥寥数笔,精当简要,似不经意间营造出历史的质感;晓岚的文字,精洁朴素,字字珠玑,感慨风发,与古文尤其是《史记》的文气很是配合,几乎每篇每段皆可成诵。她的描写叙事,简洁有致,疏疏落落,《诗经》《乐府》错杂文间,苍古之气氤氲纸面,完全可以当作一组史诗来读。每一篇文末都标记了成文时间,写于2009年6月至2011年7月间,而篇目的编次并不按照写作时间的顺序,在这里我想提醒读者的是,小说的编次是有意涵的。
在我看来,《变法》《知音》《万人敌》从某种意义上构成了整部小说集的主调,也呈现出晓岚的精神底色。《变法》《知音》《万人敌》分别取材于《史记》的《商君列传》《刺客列传》《项羽本纪》。然而,《变法》的主人公并非商鞅,而是因反对新法被处以劓刑的公子虔,通过这个形象生动地再现了包括太史公在内的传统史家,对战国时代历史进步潮流的深察其弊,与今人对变革对富强对进步的一味崇拜大唱反调;《知音》写的是高渐离继荆轲之后再次以筑击杀秦皇的故事,在《史记·刺客列传》中这不过是荆轲刺秦的尾声,晓岚却把它演绎得更加荡气回肠;《万人敌》好像是晓岚为《项羽本纪》所作的补记,用吕马童被愧恨痛苦所缠缚的余生,渲染出中国人心目中慷慨悲歌、义不偷生的项王那凛凛不灭的英魂。这三个故事所表达之思想所抒发之情志,正与《太史公书》相通。《史记》以人物传记为中心,它是以一场又一场令人感慨万千的人生戏剧来展现古今之变的,这意味着,司马迁对历史的考察和审视有一种人生的立场,这种人生的立场,使司马迁书写的历史就像一个个壮阔强伟的生命以历史时势为舞台进行的酣畅淋漓的演出,而这演出的高潮,往往就是这些伟大的人生在造就历史的同时与历史相冲突而最终得到的失败。司马迁自己,也与他所身处的时代发生了激烈的悲剧性冲突,他正是通过自己的人生悲剧,去理解何谓伟大的人生及其与历史的关系:“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可以说,《史记》就是一部失败英雄的史诗,它专门树立失败而伟大的人生丰碑,以对抗、纠正、评判历史本身。《史记》中那些千古传诵的名篇如《伯夷列传》《项羽本纪》《刺客列传》《屈原贾生列传》……都有一种只身与整个现实对决,“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的悲壮勇毅决绝,千载之下,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这里面,是我们中国人世代相传的对人生的深情、对历史的洞察,也是对价值的抉择和断定,是一种弥足珍贵的精神传统,是千载史魂。鬼生曰:“余略涉《史》《汉》,尝思何谓盛世?秦皇汉武之隆盛,莫不与血腥残暴相随,统御严酷,与民争利,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岂独文治武功、万邦来朝之荣光哉!”这样的“鬼语”也是这一精神传统的体现。
尚晓岚的书房
《史官》置于首篇,似乎有微言存焉。这篇小说写的是春秋时晋献公惑于骊姬杀太子申生的故事,主人公却是史官史苏。上古的史官,同时也是卜者,他们是天命的通晓者和代言人,在历史中倾听、追寻、记录着“天命”。史苏生活的时代,三代王道澌灭,天命信仰崩塌,史苏将一切载之史册,是要让这行将衰微的天命,在变乱的世间留下最后的声音。晓岚写道,当史苏扣上了龟室的门,“他仰起头,满天的星宿,正用一种明亮、寒冷又无动于衷的目光,逼视着他”。在《中书令司马迁》的最后一幕,晓岚也让太史公仰问于天,悟见天命:
你面无表情,就是表情,你没有答案,就是答案……你说什么?对,我一点也不重要,世间的荣辱不重要,不朽的名声也不重要,我早该明白这一点……耻辱不会消失,但它不那么沉重了……我看到了最后吗?根本没有最后,过去、现在、未来连成一体,时光奔流,无穷的远方,在我面前展开……真美啊!人生,总是有遗憾的……
我相信,当晓岚写下这句话,那一刻,她一定真切感到“上下古今,恍若目前”。天命就是没有开始没有尽头的时间河流本身,它无常而有道,它一方面让我们把自己坦然交付于命运,一方面又让我们信靠人文化成的世道人心,在无可计量的偶然性之中,在不可预知的瞬息不停的变化之中,不失却主宰。我总觉得,《陌上桑》与《史官》之间有一种呼应关系,它写的是一名出生农家的小女子受到命运无情拨弄的一生,而她的一生却奇特地牵连着历史的盛衰,她就是开创汉朝中兴局面的汉宣帝之母翁须。每当命运陡转,吉凶莫测,翁须就说:“再贱的命也是一条命!天下这么大,谁家不可以居?何处不可以活?”晓岚借翁须之口,表达的是面对无常命运的有常态度。
尚晓岚与友人,2016年
晓岚的历史小说,我认为,其重点不在虚构,其长处不在想象,而是用文学的方式承继着中国文化的历史意识,承继着中国人对于历史的那种宗教般的情感,她努力通过人物深入历史的精神和情感世界,而对于历史的呈现又寄托着自己在时代生活中的思想感情,她的历史小说写作,是徘徊于古往今来,感同身受,瞻前顾后,与千载史魂相接。陈寅恪称赞庾信《哀江南赋》用古典以述今事,能“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他说,这实在是“文章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这一段话也可以用来形容晓岚在《太平鬼记》中营造的古今相映之境。
刘净植在回忆晓岚的文章中说,她们一起聊天时经常自嘲,总是要在文艺作品中寻找意义,找问题要答案,这在别人眼中其实是挺可笑的,但晓岚却说,不管别人怎么看,对她而言,没有这一层的表达,这作品技术上再完美、呈现上再精致,那也是次一等的,甚至这种精致会让她感到不耐烦。学历史的我,受命为晓岚的历史小说集写序,自然更不可能在作品技术上多说什么,而只能在她的作品寻找意义了。
2019年11月1日
——End——
尚思伽作品四种
01 中书令司马迁
02 太平鬼记[增补本]
03 散场了[增补本]
04 荒原狼的嚎叫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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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李炜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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