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荐|西班牙伟大的哲学家奥尔特加·伊·加塞特经典作品集来了
MASAS
译者评论
张伟劼
被称为“中国最后的贵族”的章诒和曾在她的一本书中不无幽怨地引用过一句名言:“创造和领导着文明的,历来就是少数知识贵族而不是群体。群体只有强大的破坏力。”此句出自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一书。任何熟知历史尤其是中国历史的人都不会忽视群体的力量,不论这种力量是被定义为破坏力,还是创造力。除了“群体”之外,“人”的复数形式还有许多:群众、人民、民众、大众……在中文语境中,这些词之间是有微妙的差别的,不论是在政治意义上还是在学术意义上,混淆它们都是危险的。而在今天这个时代,新的群体概念随着通讯技术的巨大变革而出现:“网民”,或者“网友”,正在我们的公共空间中发挥着越来越显著的作用。这些用键盘来表达感情、用鼠标来肯定和否定的人,这个隐藏在虚拟空间中的庞大群体,会彻底颠覆人类惯有的公共生活方式吗?他们将成为一个没有中心、没有精英、超级扁平的未来社会的前兆吗?在发出这些疑问时,回顾一下前人关于群体——大众问题的经典,不论其对今天这个时代的预言精准与否,总归是有趣的。
相比于勒庞的《乌合之众》,西班牙哲学家何塞·奥尔特加·伊·加塞特的《大众的反叛》在中国或许不那么有名,然而无论是在西语世界还是在英美主流学术界,这本书都被视为20世纪最重要的社会学经典之一。它最初以系列文章的形式陆续发表在西班牙《太阳报》上,1930年正式成册出版。尽管作者在书中不时谈到西班牙本国的社会政治问题,他的出发点始终在欧洲,表现出对整个西方文明前途的关心。20世纪的西班牙,兼具国际视野和出色的雄辩力、能与同时代的西方一流思想家展开对话的哲人并不多,奥尔特加无疑是其中最杰出的大师。
在百度的搜索栏中输入“大众”一词,跳出来的条目几乎全都与汽车相关。百度百科直接将“大众”词条导入“大众汽车”。根据其解释,Volkswagen诞生于纳粹德国,意为“国民的汽车”或“人民的汽车”。奥尔特加的“大众”则与Volkswagen没有半点关系,尽管作者在书中多次提到汽车这一标志着现代生活的崭新工具。大众(masas)这个词,在西班牙语中还可指“团块”、“面团”。我们不妨想象一下如同面团那样聚集的一大群人——他们是均质的,无差异的,彼此相似的,没有谁比谁更突出。他们面无表情地聚集在一起,茫然不知自己的命运——是被做成面包还是被做成馒头。事实上他们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命运,只等着一股外力来作用于他们。在《大众的反叛》中,奥尔特加分别在数量和质量的意义上定义了“大众”的概念。社会,作为一个动态联合体,由两个要素组成:少数人和大众。前者是“有资质”的人或群体,后者是没有特殊资质的人的集合。从质量的意义上讲,大众就是“平均的人”(el hombre medio),这样的人具有常人共有的品质,他与其他的人没有区别,他的自身就是对一种普遍类别的重复:平均的人拥有一模一样的欲望,一模一样的想法,一模一样的生活方式。(在这点上,奥尔特加的“大众”倒真的与Volkswagen有相通之处了:关于“神车”的一个神话是,大众品牌的好多车型都长得差不多,你能一眼分清帕萨特、辉腾和速腾吗?)
考虑一下这部经典成书的时代背景,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工人运动。在当时的整个西方世界,一方面是此起彼伏的经济危机,一方面是苏俄革命的持续影响,工人阶级的权利诉求表现得越发激烈,工会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当工人们成群结队上街高呼“打倒XX”的口号、做出破坏性举动时,仿佛就构成了一幅“大众的反叛”的图景。然而,奥尔特加在书中重复指出,“大众”并不特指工人大众,它并不是一个特定的社会阶级,而是存在于所有的社会阶级中。不论是劳动者,还是资本家,甚或知识分子,都可以是“大众人”(hombre-masa)。他们由19世纪的自由民主和技术进步所造就,就像是一批被宠坏的孩子,像原始状态的野蛮人那样,在享受文明成果的同时却要摧毁这个文明赖以生存的根基。他们不愿再受贵族精英的领导,而要自己为自己作主,也就是说,反抗自身的命运,脱离既定的轨道,随波逐流,然而并不知道通往何方,这就是大众的反叛。
奥尔特加在书中驳斥了斯宾格勒的“西方没落”说。在他看来,西方并没有没落,不论是人口的激增,还是生活条件的巨大改善,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盛世迹象,以至于这个时代不仅丝毫不感受到自己的没落,反而自信心爆棚——它自认为好过所有的过去的时代,一切“古典”都不足以作为参照了;它的力量强大得令它自己都感到恐惧,它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与其说“西方的没落”,不如说“贵族的没落”。大众正在替代贵族,成为时代的主宰,西方文明将因为这么一批盲目的、不知自己界限所在的人走向崩颓,这才是真正的危机所在。“在整个欧洲,乃至于整个世界,我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大众无法让自己在任何一个层面上接受领导。”因此,作者发出了这样的希望:“在我们这块大陆即将迎来的艰难时刻,或许时代会遽然担起心来,愿意在某些特别紧迫的问题上接受优秀的少数人的领导。”
贵族-少数人-精英与大众-多数人-庸众的分野,是奥尔特加思想中饱受争议之处。在左派看来,这不是贵族老爷的思想吗?回望一下奥尔特加发表于1921年的著作《没有脊椎骨的西班牙》,这种思维定式已显露在他对本国问题的剖析中:“西班牙历史的巨大不幸就在于杰出的少数人的缺失和大众的帝国的长存。”西班牙的每个时代都缺乏脊椎骨——一个强有力的精英集团的领导,以至于这个民族松松垮垮,积贫积弱,到了20世纪面临分崩离析的危险。奥尔特加推崇的是英国式贵族——其可贵之处,绝不是骄奢安逸的生活,而是严于律己、奋发进取的品质。在《大众的反叛》中,他引用歌德的名言来佐证:“生活舒适是平民的愿望,高贵的人追求秩序和法律。”贵族就是有愿望和有能力担负起领导历史的重任的人。他们充满生气和动力,乐于接受外来的压力,而大众则与之相反,充满惰性,倾向于封闭自我。贵族的衰落、大众的兴起,致使一个怪物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国家。
文明创造了国家这个工具,“大众人”却把这个工具当作是自然派生而非人造之物,并且将自己与“国家”等同。从词源上说,国家(el estado)意味着生活的静止(estatificación),而这正是文明面临的最大威胁。大众的反叛,不论是诉诸暴力,还是绕开常设政治机构的“直接行动”,其最终的形式就是“静止”。充满生气的自由民主生活,退化为万物噤声的政治生活。国家会侵入社会的每一个细胞,会逐步压制个人的独立和自由,最终使血肉丰满的西方文明成为一具空壳。在这里,奥尔特加针对的是以墨索里尼为代表的法西斯极权主义。他的分析或多或少地预言了欧洲即将迎来的灾难:纳粹政权不正是由自认为掌握了真理的德国民众投票选出来的吗?野蛮在“国家”的外衣下重新获得了统治权,一大群盲目的人终于由一小撮疯子引领,走上了毁灭文明之路。
在《大众的反叛》中,奥尔特加关心的始终是欧洲的命运。在他看来,欧洲领导世界,好比于精英领导大众。有“大众人”,也有“大众民族”。一战造成的一大恶果是,作为欧洲核心的英、法、德衰落了,而那些没有能力领导自己的“大众民族”摆脱了原有帝国的统治,也开始鼓吹各自的民族主义,欧洲陷入了“道德崩溃”(desmoralización)的混乱境地。欧洲正如奥尔特加所观察到的西班牙那样,一下子没了主心骨,缺乏目标,对未来没有规划。奥尔特加并不看好大有取代欧洲、领导世界之势的两个新兴强国:美国和苏联。他呼唤欧洲建立起一个国与国的联合体,乃至一个统一的国家——欧罗巴合众国,以此宏伟计划抗衡苏俄正在实施的“五年计划”。欧洲国家应当捐弃前嫌,曾有的惨烈争斗并不是通向统一的障碍,因为决定着新国家的组成的,是共同的未来,而不是过去。建设一个统一欧洲的愿景,这样一项具有光辉前程的伟大事业,可以让过去的敌人成为盟友,可以把分散的权力凝聚起来,从而保证欧洲继续强大并担负领导世界的重任。站在今天来看,奥尔特加的“欧洲梦”已经部分实现了。
《大众的反叛》不仅是一部哲学、社会学、政治学意义上的经典,也可视为一部优秀的散文作品。在西班牙文学史上,奥尔特加是在98代作家和27代诗人之间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他的哲学散文树立了一种美学典范。加西亚·洛佩兹的《西班牙文学史》是这样概括奥尔特加的风格的:文笔准确而优美,善用比喻,因而让艰深的哲学理念接近普通读者,以及用词简练、造句考究。这一切使得阅读奥尔特加·伊·加塞特成为美感和心智上的双重享受。
本文原载于《北京青年报》2014年9月5日,感谢作者授权海螺转载。
图片来自出版社。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推荐阅读
高毅:乌合之众?
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问题与新冷战的结构——从碎片化的世界看意识形态政治的必要性
初庆东 | 阿瑟 · 莱斯利 · 莫尔顿的“人民史观”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