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上野千鹤子:写于疫情中的回信——性与爱可以分离吗?
日本女性主义先驱、敢说敢言的麻辣教授上野千鹤子,曾用作品启发过无数女性走向独立。熟悉上野的人,想必认为她是独立女性的代表,但在最近与日本作家铃木凉美合著的新书《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中,上野坦诚,自己曾以“独立女性”自居,试图用身体去证明性与爱是两码事,主动与不尊重自己的男性发生关系,实则走过了一段充满羞耻和失败的人生。
她以过来人的经历与铃木探讨女性独立话题,并劝诫说:女性不用主动变成一个“抗击打”的人,正视自己的脆弱,把易碎品当作易碎品对待就好。以下内容摘自《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篇幅所限,略有删减。
铃木女士:
在与你通信的这半年里,疫情造成的隐居生活加深了我的内省。天知道这种“自肃生活”(主动减少外出次数)会持续多久。天知道在那之后,我的人生还剩下多少。我这辈子会不会就这样结束呢……
在看到和听到餐饮店、旅游胜地和活动会场因为Go To Campaign(日本政府推出的大规模财政补贴活动)而人头攒动时,我不由得纳闷:大家就这么想出去走走、跟别人见面、热闹热闹、释放活力吗......
作为一个本就不爱凑热闹的人,我更喜欢新冠疏散生活的静谧和鲜有变化的日常,如果这就是“晚年”,我甚至觉得就这样走完一生也不错。
说起来,近代之前的人也只知道自己所在的狭小世界,他们看着父母的背影长大,照着父母的方式生活,年复一年地重复同样的事情,直到人生的终结。仅有的慰藉,便是四季的流转变化。
刚来山间躲避疫情时,望出去还是一片早春风光。眼看着树木披上新绿,又变成夏日的浓绿,如今树叶又渐渐被秋色染红。等冬天到来,我的新冠生活便凑齐了一年四季。真没想到疫情会持续这么久,此刻我甚至不确定,当春天再次来临时,它能否告一段落。好在令人欣慰的是,无论世事如何变迁,四季的流转都不会停歇……
在先前的信中,你反复问我——“为何能对男人不感到绝望呢?”年轻时,我爱过他们,也被他们爱过,我伤害过他们,也被他们伤害过。毕竟我当年置身于身边都是男人的环境,而当时的男人比现在的年轻人更野蛮、更不客气,所以我根本不愁找不到人。甚至有个嘴臭的男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京都大学的女人可真好啊,什么样的丑八怪都有男人追着跑。”(笑)
有些男人很天真,有些男人很狡猾。恋爱不需要尊重也可以谈。我很无知,他们也一样。知道自己是一个浑身缺陷的女人、没什么了不起,也就没有资格要求对方完美无缺。但浑身缺陷的年轻男女一旦试图认真开展围绕自我的斗争,就有可能受到伤害,或伤到对方。我从不认为女性在爱情游戏中是弱者,因为我知道她们也完全有可能成为加害者。
但性要另当别论。
和今天相比,性在当时是更大的禁忌。毕竟在那个年代,“初夜”这样的词语仍然存在。父母教导女儿婚前要保持处子之身,一旦发生婚前性行为,就会被打上“残次品”的标签(也正是那样的年代才会激发格外激烈的性革命)。
在明治以来的文学作品中,“肉欲”(好可怕的词啊)对男人来说是“精神被身体打败的地方”,但对女性来说也许更像是“身体屈服于精神的地方”。仔细想想,从闭上眼睛短暂出借身体的援交少女,到出于义理、人情、忠诚和孝道决定沉沦苦海的妓女,也许女性一直以来都在牺牲自己的身体,无视它的呐喊,让身体屈从于精神。
在通信过程中,我多次扪心自问:在那一场场“把肉体和精神扔进阴沟”的性事中,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是为了性认可吗?不是。因为周围早有许多人将我看作有性属性的人,简直多到烦。是因为性欲吗?也不是。我感觉更多是为了让身体屈服于精神(我称之为观念)。
森瑶子女士的出道作,就叫《情事》。其中有一句话令人难忘:“我想做爱做到呕吐为止。”据说这句话引起了许多女性读者的共鸣,壮大了作者的书迷队伍。至于森女士有没有将这一想法付诸实践,我就不细说了,但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丝毫没有克制过这份欲望,想当年找个男人容易得很,只要说一句“我想做”就行了。
80年代在英语国家进行的性生活调查中,有一道题问“谁发起的”,回答“男方”的占了绝大多数,占比从高到低依次是登记结婚的夫妇、同居的异性恋情侣和同性恋情侣。我看到这个结果的第一反应是“不出所料”。可能男女双方都认定,性爱应该由男人主动发起,女人就该被动等待。顺便说一下,问卷里还有一道题问的是“谁能说不”。结果显示,“无法说不”的女性占了绝大多数,占比高低顺序一样。这体现出了登记婚姻中女方的性不自由。
那现状呢?女人主动提,就会被扣上“放荡”的帽子,甚至有男人说“女人主动提就没兴致”。常有女性天真无邪地问我:“男朋友要怎么找呀?”我会回答:“主动约就行了。”可听到这话,她们便会惊呼:“欸~这我哪敢呀~”
为什么不敢?因为女性不习惯被拒绝。男性也会在遭到拒绝时受伤,但他们可以积累经验,训练自己避免或减少伤害。被拒绝并不意味着你的存在被全盘否定,说一句“哦,这样啊”就行了。
我见过的最得体的拒绝是这样的:“我今天没那个心情。”“哦,这样啊。那下次再说。”……只是我跟他并没有“下次”了。
我不需要从男人那里得到什么,也不需要和他们耍心机,所以我很容易向他们发出邀约,被拒绝也满不在乎。但邀约或被邀约的男人和我活在截然不同的剧本里……现在想来,我跟他们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同床异梦”。也许“干女儿”和“干爹”之间、援交少女和购买她们的男人之间也有同样的鸿沟。
我从不向对方索要什么,也没有任何期许,甚至不会约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不费钱、不拖泥带水的情人,也就是现代人口中的“床伴”。有时是我的手头更宽裕,所以我负责伙食等方面的支出也是常有的事。包吃包喝还包睡……有时我也纳闷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其中还不乏已婚人士,这让我觉得很讽刺,心想如今的男人只要找准一个独立女性,不费一点成本就能拥有情妇了。要知道以前找情妇可是男人有本事的体现。不要求男人娶,也不要求男人跟妻子离婚,不吵不闹,哪怕男人渐渐疏远,也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哦,这样啊”,然后干干净净地离开……这样的女人不就是对父权制的补充吗?
没错,“独立女性”。也许那就是我的“咒语”。
我从那种关系中得到了什么?这种独立具有“性独立”的内涵。也许我是想用自己的身体证明性和爱不是一回事,性并不从属于爱,女性可以出于性欲发生性行为,也可以主动……写出来一看,不难发现这就是后现代关于性观念的命题群,丝毫不逊色于秉持“爱与性合一”的浪漫爱意识形态。
让身体服从于观念……如果是这种快感令我沉醉,那我与你做的事情就没有太大差别,只是方向不同罢了。我寻求的是“性”关系,而不是爱或认可,所以男人在床上低语的“我爱你”都令我厌恶。我心想,我的性欲是纯洁的,不容玷污。
上野千鹤子
我敬爱的作家富冈多惠子在《刍狗》中塑造了一个专门猎捕少男的中年女性。她笔下的这名女主角如此说道:“我很好奇,仅仅是陌生人肉体的一部分具体地进入我的身体,算不算是肉体关系。”这种“好奇心”面向的是“没有关系”的广漠世界。身体部位的连接并不产生任何形式的“关系”。富冈老师那一代的女性比我更年长一点,她们还生活在一个只要插入生殖器就会被视为“越界”的时代。她们不得不进行这样的性实验(恐怕是用自己的身体)……我对这一点感同身受。
通过这段经历,我知道女人也可以把男人当作工具,也可以利用他们,消费他们。所以我很理解你为什么会觉得在交易性行为中,“受威胁的不单单是女性的自尊心,男性的自尊心也危在旦夕”。“将身心扔进阴沟的性事”不仅是对自己的侮辱,也是对对方的侮辱。
“性自主”被翻译成sexual autonomy。在后艾滋时代,法国和英国进行过几次大规模的流行病学调查。法国在1990年代和2000年代之间开展了三次调查,有助于我们把握不同时期的变化。调查组成员之一米歇尔·博宗曾跟我提起衡量法国女性“性自主”程度的指标——性观念越是自由、进步,性伴侣就越多。这个标准实在太直白,教我忍俊不禁。从这个角度看,基于自我决定使用自己身体的性工作者也是某种意义上的“独立女性”。这也成了她们尊严的源泉。
“性是性,爱是爱,两者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在性革命之后,这个理所当然的观点终于变得理所当然。这个结果是我们想要的,但我们的灰心和沮丧感没有得到丝毫减轻。
爱仍然困难重重,而性的门槛虽然大大降低,但我不认为它的质量有任何提高。试图打破性爱一致的一代人和认为性与爱显然是两码事的一代人,开展的实践当然不一样。你们这一代面临的挑战又是什么呢?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觉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也渐渐觉得“让身体服从观念”不外乎是对身体的虐待。使身体屈从于某种观念的极致就是自杀,自杀就是对自己身体的极致虐待。
开始跟残障人士来往后,我才意识到身体是无法任由我们摆布的,身体是我们的第一个他者。他们已经和不听使唤的身体打了许多年的交道。他人本就是不能摆布的,但在那之前,他们还不得不与“自己的身体”这一不听使唤的他者相处。“变老”就意味着每一个人都会突然成为残障者。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感觉到精神和身体都是易碎品。不小心轻放,身心都会破碎。易碎品就得享受易碎品的待遇。而当年的我是多么傲慢,以为无论怎样胡来,我和对方都不会碎。
人们常说我很坚强,说我抗击打能力强。才不是呢。谁愿意主动变成一个“抗击打”的人啊?挨打了就会痛,就会受伤。一旦伤痛过度,就会碎裂坏掉。
把易碎品当作易碎品对待。
这一点对自己和他人都万分重要,而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才搞明白,真是愚蠢至极。
2020年10月18日
上野千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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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
[日]上野千鹤子、铃木凉美 著
内容简介:
上野千鹤子×铃木凉美,最知名的女性主义先驱×最叛逆的人气作家,历时一年,十二次通信,每次一个主题,一场始于矛盾与冲突,通往理解与改变的对话:我们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活出想要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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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 | 朱应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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