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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子诚丨《1956:百花时代》后记

北京文艺观察 海螺Caracoles
2024-09-06



李松睿——

在与洪老师交往的过程中,总能感受到他身上青春的气息。他为著作《1956:百花时代》所写的后记,同样是一篇“青春的回眸”。在这篇后记里,洪老师创造性地使用第三人称记叙自己在1957年前后的生活细节,为“回眸”增添了时间的距离和反思性的视角。其中有令人感动的种种青春细节,如1956年初次看到雪花的兴奋,1957年在景山后街一个门洞里度过的夜晚……更有数十年之后的“回眸”所带来的沧桑感,正如后记所叙述的匈牙利人民军歌舞团在北京大学的演出,对青春来说,那是生活中一个有趣的经历,但在“回眸”的注视下,生命中的偶然瞬间与历史的巨变深刻地扭结在一起,让人读来竟会生出惊心动魄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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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6:百花时代》

后记:

续“简短的前言”

洪子诚


    这本书所评述的,大部分都是在这一段时间里的运动、潮流:一个时期提出的口号,各种论争,创作上的某种共同趋向……看来,当代文学过程就是潮流涌动、更替、摩擦的过程。作家似乎都不由自主地被卷入,他们只有在潮流中选择的自由和可能性,只有在潮流之中才有价值。我们很难在公开发表的材料中发现“潮流”外的声音,发现体现“潮流”之外的体验、思考的文本。有也许是有的,但很少。本书的作者在失望之余,有时便异想天开:有了赞成“干预生活”、“写真实”,也有了反对“干预生活”和“写真实”,难道就没有人产生这样的念头:这些口号本身都是人的自我折磨,在白白地破坏我们的智慧和灵性?当然,没有发现有人这样想。当代文学的这一“传统”,现在仍在继续和发展。

      在本书所作的这些评述之外,“历史”中也许还有同样有价值的部分,甚至更体现人的创造性和精神深度的部分,却被本书所忽略。但请相信,这种忽略,不是故意的。也许本书的作者缺乏这方面的敏感(他自己在当代的生活过程,以及他成天所处理的研究材料,也使他的思想、情感反应,早已被纳入当代的那些“潮流”之中——他也是被这一“语境”所铸造),但他也曾经想去发掘这样的材料,而最终所得不多。因而,当他读到傅雷先生1956年纪念莫扎特文章的这样一段话时,竟会觉得诧异:

“……他的作品从来不透露他的痛苦的消息,非但没有愤怒与反抗的呼号,连挣扎的气息都找不到。后世的人单听他的音乐,万万想不出他的遭遇而只能认识他的心灵——多么明智、多么高贵、多么纯洁的心灵!……他从来不把艺术作为反抗的工具,作为受难的证人,而只借来表现他的忍耐与天性般的温柔。他自己得不到抚慰,却永远在抚慰别人。但最可欣幸的是他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幸福,他能在精神上创造出来,甚至可以说他先天就获得了幸福,所以他反复不已地传达给我们。精神的健康,理智与感情的平衡,不是幸福的先决条件吗?不是每个时代的人所渴望的吗?以不断的创造征服不断的苦难,以永远乐观的心情应付残酷的现实,不就是以光明消灭黑暗的具体实践吗?有了视患难为无物,超临于一切考验之上的积极的人生观,就有希望把艺术中的美好的天地变为美好的现实。……”

      这篇文章的题目是《独一无二的莫扎特》(《文艺报》1956年第13期)。“独一无二”是可能的吗?傅雷等当代的杰出者是想确立这样的生活和艺术目标吗?这种“超临一切考验之上”的人生观,在“残酷的现实”之中,是否永远意味着如莫扎特那样的悲剧命运?而“宁静”和“承受”是否也有限度,以至也会走到精神崩溃的边缘?这些,都只是留下了不可解的疑问。

     本丛书的主编者曾指示作者,要写得活泼,生动,有较高的可读性,要改变“文学史”的那种传统的写作方式。但是,1956年的这一册,却没有能贯彻这个意图。作者是个很枯燥的人。和作者过去的书那样,这一本也是毫无生动活泼可言。说到底,“灵气”不是可以要有就有的东西。意识到这一点,却没有办法改变,这是让人很觉遗憾的事。

      当然,如果说到是否能够稍稍具体点,那倒不是一点都办不到的事情。在写作的过程中,时或也会在眼前浮现一些图景,掠过一些情绪,只不过常被他所“压制”:他认为这只会破坏了思考和分析。他当时还不明白,“思考”、“分析”,有时是多么脆弱和没有必要。待意识到这点,却为时已晚。

在前言中曾说到,本书所写的这个时间(1956年),作者刚好从南方一个县城来到北京读书。在初冬下第一场雪时,他和同样来自南方的同学,狂奔着冲到楼前的空地,用手去迎接那些凉沁沁的白色碎片。他在课堂上,听他所仰慕的教授的讲课;在周末的活动中,见到许多他景仰的作家、艺术家。他听过何其芳、贺敬之朗诵自己的作品。他觉得贺敬之先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豪放,而何其芳先生也不是那样纤细和感伤。这颇使他感到失望。


五十年代,大学时期的洪子诚


      那一年的秋天和冬天,他和同学兴奋而又吃惊地关注着发生于东欧的事件。铁托、纳吉、哥穆尔卡、卡达尔是他们所熟悉的名字。他还记得,匈牙利“十月事件”发生时(他们被告知那里发生了反革命叛乱),匈牙利人民军歌舞团正在中国,也来到这所大学的“大膳厅”演出。本书作者和许多同学一样,怀着异乎寻常的心情来倾听合唱团的歌唱。演出结束时,学生会的负责人提议全体听众和艺术家一起合唱《国际歌》。那悲壮、雄浑的声音,真是“发自肺腑”,让他深觉感动。想到台上的那些艺术家,在祖国遭受危难、革命和社会主义已在血泊之中的时候,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就觉得应该以微薄的精神力量给他们以支持。不过,当时和现在,本书作者都不明白是什么原因,那些军人艺术家,并没有加入这歌唱,他们一个个抿紧嘴唇,神情严肃但又可以说是漠然地看着台下。

      到了第二年的五一,作者第二次参加游行。为了能在天安门看到日出,他和一个同学,在前一天的傍晚来到广场,打算在这里夜宿。他那时想,天安门的晨光和别处的肯定不同,至少是定会给他不同的体验。他却没有料到,午夜广场就“净场”戒严,他们无处可去,最后在景山后街的一个门洞里,挨着冻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找到学校的队伍时,尽管他瑟瑟发抖,却仍感到骄傲;只是周围的同学对这种骄傲没有任何反应。在那一年的5月,有长达三四天长的“春假”,同学们都去长城,去十三陵。他却和另一个同学,怀着做一个“学者”的梦想,躲在湖边的小山上读了三天朱熹的《诗集传》,还做了许多到现在也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卡片。但他又不能心神贯注,常禁不住诱惑,时时拿出《汉园集》,期待着“预言中的神”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儿的月色,那儿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在此后的日子里,他在“大膳厅”的东墙上读到那首著名的《是时候了》的诗。他听过林希翎的神采飞扬的演说,他在谭天荣的《一株毒草》前惊愕许久:这张大字报开头,引了赫拉克利特的话(“爱菲索人中的一切成年人都应该死,城——应该交给尚未成人的人去管理”),并宣称:“到现在为止,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离我们无知的青年还有十万八千里,我们的国家没有检查制度,可是一切报刊(例如《人民日报》、《中国青年》和《物理学报》)的编辑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绝对无知,对辩证法的一窍不通和他们的形而上学的脑袋中装着的无限愚蠢,就是一道封锁真理的万里长城……”这场惊心动魄的运动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因为他在当时人手一册的《校内外右派言论汇集》的扉页上写着:

      1月13日雪,1958年。今天开始停课,进行对右派分子的处理。

      然而,这种种的一切,既与本书的论题无关,也是些不关联“本质”的“现象”,就让它们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吧。

——1997年1月于北京大学

燕北园


作者简介:


洪子诚,男,1939年生,广东揭阳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国新诗等方面的研究和教学工作。著有《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作家的姿态与自我意识》《1956:百花时代》《当代中国文学概观》《中国当代新诗史》《中国当代文学史》《我的阅读史》《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世界文学》等著作,多次获北京大学、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科研成果奖。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 北京文艺观察”,感谢作者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石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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