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动回顾丨观影笔记:戴锦华教授导赏系列之四十一《杀死紫罗兰》
今晚导赏伊始,戴老师笑称本学期为“国产电影推广学期”,许多国产影片在讲堂放映,许多国内导演亲临现场,戴老师很高兴和他们一同分享对谈的时刻。本次导赏电影《杀死紫罗兰》是青年女导演张钰的处女作,是她在东京艺术大学的毕业作品,是中国青年女导演拍摄的一部日本电影,准确说是一部日语电影。
日常生活悬疑片化的延伸
之所以称其为是中国女导演拍摄的日本电影,不仅因为它是一部日文片,还因为这部电影非常清晰地分享或者延展了近期在日本涌动和发生的又一轮日本电影新浪潮。戴老师曾在大讲堂与大家分享这一运动的代表滨口龙介的作品,也希望有机会能够分享这一运动的倡导者和领袖、滨口龙介的老师黑泽清导演的作品,比如由滨口龙介担任编剧的《间谍之妻》。《杀死紫罗兰》的导演张钰也是黑泽清先生的学生,黑泽清是她这部毕业作品的指导老师之一。黑泽清导演是以拍摄悬疑片和犯罪片而立身于日本影坛的,他延伸了希区柯克所开启的新的电影类型——悬疑片,悬疑片不是恐怖片,不是犯罪片,不是心理片,但又是恐怖片、犯罪片、心理片的某一种相遇、某一种叠加。希区柯克本人非常清晰地回答了惊悚片和恐怖片的区别这一问题,恐怖片中威胁来自于外部,而惊悚片中外部的威胁同时是内心黑暗的显影,或者说外部的威胁正因为召唤和呼应了内部的恐惧、内心的黑暗和创痛,才使主人公在心灵上形成一种深陷囹圄的自我感觉。之后黑泽清带领着一批年轻人直接近距离嵌入到日本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有意识地追求新的电影创作方法、新的电影美学追求、新的电影叙事原则,由此发展出一种脉络,即运用镜头语言去营造和传递日常生活当中的惊悚感,把日本社会问题剧、日常生活情节剧悬疑片化,在看似安全稳定的日常生活当中捕捉现代人内心的脆弱,营造一种无所不在的、无法逃避的威胁感、忐忑感、不安全感、不确认感。
而在这部电影当中,中国女导演非常自觉地加入了性别意识和性别经验。故事从一个女性身体遭遇侵入、践踏、伤害,日常生活的自我体验和自我定位被闯入的强暴者打破甚至粉碎的暴力事件开启,在一种日本式的淡然和平静当中,似乎无风无浪的家庭关系开始显露出种种潜伏的危机与裂隙,女主人公产生种种内心的挣扎,对自己的社会位置、人际关系逐渐形成检醒性自觉。
惊悚感的营造
这部电影最成功的地方在于,影片非常精准且非常稳定地再现了日本电影独有的、由小津二郎所开启的一种极端从容的、极端冷静的叙事态度,以一种几乎完全不包含戏剧性的笔调进行日常生活的展现。当然,故事从一个暴力事件开启,而这个暴力事件的发生是如此偶然。尽管从戴老师读到的社会学报告来看,在日本的居民区,尤其是以独栋房子为单位的旧有日式建筑的居民区,也就是美国所谓的别墅区当中,这种偶然的途经者、偶然的男性闯入者对家庭主妇实施身体暴力的案件发生频率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而通常这样的暴力事件都为体面和尊严而被沉默以待、被漠视,无从结案,化为无形,最终完全从公众讨论和社会议题中消失。
故事一开始巧妙运用非常朴素的元素,相当黑泽清式地成功营造了惊悚感、恐惧感。男朋友要出差,堇送他到门口,这时房间的门无风自动,在堇背后悄然被掩上。我们的视线追随着景深处的主人公,而背景当中门突然移动,这本身给人一种似乎背后有人的不安的感觉,同时那一扇无风自动的门刚好遮住视野,使我们对粉碎了日常的暴力事件的关键无从形成直觉的判断,送走了男朋友以后她关门了吗?她锁门了吗?在那之后有人进来过吗?快递箱究竟是被快递员送入的还是早已在门口?这一举重若轻的、细微的、似乎不经意的剧情元素成功铺陈了影片情节自身的悬念感。
女性经验和女性心理的凸显
女导演非常自觉地在暴力事件中设置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即镜头随着遭遇强暴的堇的身体节奏对切到她作为旁观者坐在书桌前的画面当中,强暴的遭遇者堇同时呈现为强暴的目击者。这成为电影当中一个非常有张力的时刻,比较准确地捕捉到一种女性独有的性别经验和心理体验,即自己身体遭到侵害的时刻同时是一个被自己所目击的时刻。这种目击既是对于悠长的历史当中施之于女性的暴力经验的观照的具象化,同时形成遭到强暴的女性的极度无助的生命经验的另一种呈现,即使自己在场、目击,仍然完全不可能有所救助,或者有所作为。影片用非常清晰的场景设计凸显了这样的一个极端特殊但又司空见惯,尤其在文明史、在父权社会、在性别暴力的意义上如此常见以致已经形成外在定见的时刻。
作为青年女导演的处女作,影片非常难能可贵的是,它准确凸显了遭到侵害的身体所造成的高度的身体自觉,从这个意义上说是演员的成功表演,也是导演的细心处理。强暴事件以后堇的安全感的完全丧失不断通过她的身体自觉来表现,她强烈觉察到自己的身体,同时似乎要拥抱自己,似乎要包裹自己,似乎要保护自己,但又始终处于无力的、无助的极度恐惧的状态。比如她去看父亲,在午睡的父亲身边睡着,好像重新回到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呈现出一种梦想有一个强有力的可以提供庇护的父亲的心理。和继母告辞离开时,她用手臂夹紧帆布包,另一只手放在夹紧帆布包的手上,身体紧缩,形成试图保护自己的身体语言和身体状态。
日常生活安全感的丧失引起身体的自觉,这一身体自觉构成影片当中非常重要的心理叙事线索,延伸和传递出堇创伤之后的自我怜悯、试图自我保护,同时强烈感觉到无从保护、完全无助的心理体验。电影某种程度地运用声音元素。比如在连动房间的阳台上,你当然知道一墙之隔就是邻居,但在自家阳台上仍然有某一种置身自己的空间中的私密感,当突然传来邻居的声音、飘落的衣服突然被递过来的时候,如此日常的细节在堇内心引发惊恐。之后当修空调的工人到达时,堇向邻居求助。工人摁响门铃在对讲器屏幕上出现,如此日常的画面对堇而言携带着巨大的威胁感和不安全感,因为她意识到每一个陌生的男性都可能是一个侵犯者,而在最原始的野蛮面前无从自卫,无从自辩,无从说服自己去接受和想象它持续不断的发生。其中非常黑泽明的是空调故障原来是一只鸟的尸体堵住了通风口所导致的,捧在工人手上的死去的小鸟形成一种关于死亡、关于偶然、关于灾难的心理表述。非常黑泽清的是鸟的尸体切为一个玻璃罩的鸟的绘画,把空间带回到父亲身边。
对男权的幻灭、解脱与觉醒
在强暴事件之后,堇和男友之间的关系突然产生细微但清晰的疏离,男朋友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她:对于她明显的身体暗示,男友把抚摸到他身体的手拿开;两人已经进入到亲密状态的时候,男朋友说我做不到;男友夜晚在浴室当中的声响暗示他有性需求,但他并不在女友身上去寻找共同的满足。导演相当精准地捕捉和把握了其中所包含的非常复杂又非常微妙的心理。一般来说遭遇强暴的女性作为受害者会被同情和关爱,同时会被人们以某种方式拒绝和厌恶,似乎她是某一种不洁的、被玷污的存在。而在另外一个角度上,在这一继续展开的女性心理剧当中,男朋友一次再一次的拒绝也许源于他内心汹涌的愧疚,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和承认发生过的现实,承担自己在这一暴力事件当中应该承担的责任并做出道歉。
粉碎的钟引申出另一心理的和剧情的线索。男友等待快递,骑手把快递交给他,打开房门后他抱着快递箱进来,告诉堇,这是我的礼物,是一个钟,它应该记录我们共同的岁月。在与堇的对话中男友把“钟”脱口而出,对于堇的创伤时刻中“钟”的获知,透露了他在暴力事件当中事实上扮演的角色。在遭受男性暴力打击之后,在试图战胜身体和精神创伤的过程中一次再一次经历失落和幻灭,或许使女性从对父权社会的幻觉及幻觉之下的信赖、渴望和梦想当中解脱出来进而获得成长,虽然堇并未表现得十分积极,然而电影暗示了这一主题。遭到性暴力的女性往往产生巨大的罪己心理,即你遭到的暴力都是你的错,也许你穿得曝露,也许你言行不得体,也许你的举止成为了勾引,也许你不小心,也许因为你没锁门。而当堇获知自己身处暴力事件时男友的真实状况后她经历了幻灭,也从巨大的罪己心理中获得解脱。
由粉碎的钟引向父亲,引向另外一重意义上的一个普遍的心理事实以及女性对这一心理事实的自觉、猛醒和尝试超越的可能。故事将父亲设定为一个悬疑小说家,尽管并不是多么成功,但却被接受和被承认。作为作家的女儿,女主人公也曾经写过小说,而且得过文学新人奖,似乎非常的荣耀。而女主人公说她新人奖的获奖作品也许是对父亲的作品的“抄袭”,她表达的意思大概是模仿,她试图追随父亲所赞成的类型和风格,内心对自己的作品没有真正的荣耀。在获得文学新人奖之后,她再没有作品,这构成一个非常重要的情节元素和心理元素。显然在影片当中女主人公始终处在父亲的巨大的阴影的笼罩之下,她没有被证明继承了父亲的才能,更不必说超越父亲的可能性。同时在堇的成长年代,她一直盼望着父亲的认可,父亲的关爱,父亲的肯定,对此她拥有的唯一证据是父亲送给她的唯一的礼物钟。那个钟坏掉后被修好,在灾难事件当中再次被打碎。尔后在与继母的对话中继母无意间透露,父亲送给她的唯一礼物不过是在一次抽奖中得到的一个并不包含选择的心意、不包含父亲对女儿的爱与深情的错觉之中的珍贵礼物。一个现代女性在一个据称性别平等的社会当中曾经怀抱着的对男权社会的信任和幻觉被打碎,窥破了男权社会的真实,由此显露出双重的意义,一重是幻灭,一重是觉醒。
对重新写作的多种解读
电影启幕,堇与做校对的编辑通话时编辑问她,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堇去拜访父亲的时候继母问她,你还在写小说吗,你写小说可以读给他听啊。戴老师谈到,在继母对已经完全丧失意识的父亲的解读中会读出一种幽默感,比如继母同堇讲,他说他好期待你啊,他跟你出来好开心啊,他特别喜欢你的小说,你如果读你的小说给他听他会很高兴。而实际上每一次镜头反打回父亲时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最后当堇问继母父亲发出的类似于呻吟、近乎于非人的某种声音到底在表达什么时,继母很聪颖的告诉堇,你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父亲的所有的情绪和心理都是继母所愿意选择的,也包含她对于他们父女关系的种种描述和解读。
当堇对父亲说,我又开始写小说了,我要写一对男女悬疑的故事之后,影片当中出现了最难索解的也不合情理的场景,就是夜晚一个无来由的闯入者持刀刺杀了她的男友。而这一刺杀事件以及故事继续发生和发展的诸多情节的另一种理解就是,它们并非真实,而是堇的小说创作,刺杀事件可以看作堇内心的复仇。也是后面的情节当中对男友进行了真实的揭露,是他没锁门而不是女主人公自己没锁门。这不是女性主义的愤怒呼喊,而是一种相当冷静的带有自我审视的女性内心的展示。这一揭露可以被理解成因为男友没有承担、没有勇气而造成这场暴力悲剧,也可以被理解成堇在她的小说当中把内心的深深的自我谴责、自我怀疑转移给了她的男朋友。
堇重新开始写作并把自己遭受的创伤写进小说可以理解成她从父权的阴影下站了出来,她不再模仿他的父亲而用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生活去书写,也可以理解成故事当中出现的男朋友的那句话:逃避也不是什么错误的事。搬家是一种逃避;不去反复地追溯,包括将罪犯绳之以法的追溯、对自己所遭受的伤害的追溯是一种逃避;写作也可以成为一种逃避。所以,堇重新开始写作可以是一种直面,也可以是一种逃避。
故事当中最具女性意识,同时带有某一种日式幽默、黑色幽默、冷幽默的是继母的怀孕。父亲已经不能自主控制自己身体的最基本的机能,但是继母说,他的性能力仍然是健全的。这里的幽默之处在于,也许梦想当中的父权的尊严与神圣、父权所承诺的庇护与给予完全是神话,而只有动物性的本能是实在的。在这个意义上,父亲和强奸犯进入到了同一个层面。
影片没有被一种所谓女性主义的愤怒所淹没就在于影片设置了另外一个细节:强暴者在逃回家乡之后的自杀。这造成了堇更大的困扰,她不明白一个施暴者为什么会自杀,而自己还顽强地活着。但从另一个角度上说,施暴者的自杀的结局成为另一关于男权神话的双刃的反思,他是一个强暴者,是女性的身体、女性的日常生活、女性的生命的摧毁者,但他可能也只是受原始本能驱使的无法用自主意志把握自己生命的一个极端可怜和微末的存在。
导演非常缜密地构思了故事中的虚实,相互照应,日常生活情节和极端现实主义的对现代社会、现代女性的生活和自我的直面,虚构性的想象及其所包含的心理投射和心理代偿,这不仅来自男权社会的暴力性的威慑和压迫,同时也是女性自身生命中不断内化所造成的自己内在的阴影或者内在的恶魔。
影片的成功不仅在剧情的意义上,而且在于电影调度、场景的使用上,比如电影的第一幅画面是一个大全景当中的开放的楼道的画面,女主人公从中间层次的中间画框中走来。尔后影片不断使用门和窗,运用门和窗的切割感和封闭感而事实上却无从封闭,由此引起的问题是,一扇关上的门是否是一扇锁住的门,一扇锁住的门在什么意义上可以提供一个安全保障和内部空间。
《杀死紫罗兰》延续了黑泽清所开创的以一种充满威胁感和悬疑感的方式去把握和处理日本的可能也是绝大多数现代都市日常生活和社会问题的路径,并将其延伸到女性的书写,延伸到这一青年导演的处女作的尝试当中。它是一部优秀的青年处女作,近年来不断出现中国青年导演的起跳高度如此之高,出手就已如此娴熟和老道,带给我们极大震动。这告诉我们,已经不止一代人在一个记录同时再现、一个表达同时想象的文化当中长大,艺术的成熟不再一定与年龄或者岁月成正比。
尽管《杀死紫罗兰》作为一部青年女导演的处女作所可能包含的思考深度和社会容量仍然是有限的,在很多的细节上仍然可以更完美或者更精道,尤其是女主人公堇再次投入创作这一因素使得后面的情节在虚构与真实的进出和游离之间有更多的空间和可能性,视觉以及叙事上可能更巧妙地游戏于其间,但这完全是苛求,作为处女作,它的高度已经相当的惊人、令人兴奋和感动。
提问
现场问答
最后的结局是开放式结局吗?
回答
影片以求婚来结束故事,可以理解为开放式结局,不过大概女性观众会有共鸣,就是男朋友走到堇面前一句没问就把订婚戒指戴在堇手上,这有多好的自我感觉!但作为回应,堇似乎很温顺地伏在了男朋友怀中,表情却又是如此的冷漠,所以在这样的错落和对照之间,可以将其理解为开放式结局。但不一定完全是开放式结局,堇似乎很快乐地进入到这一场景,她并没有挣脱,并没有谴责,并没有丢掉戒指或者推开男友,这本身是一种成熟或者是一种承担。她窥破了男权,她不再寄希望于男权兑现他们的承诺或者践行他们的神话,那么一个有弱点的男朋友也许未必不可以接受其成为丈夫。这是关于影片是否为开放式结局的双重理解。
最后,影片名称本身“杀死紫罗兰”清晰表明了导演的意图是双重的。一方面,父亲的成名作是《紫罗兰的秘密》,“杀死紫罗兰”意味着从男权阴影下站出来的成长。另一方面,影片非常清晰地告诉我们,女主人公的名字叫紫罗兰,所以“杀死紫罗兰”也可以理解为社会暴力的东西在杀死这个年轻的女性。影片的英文名、中文名都是“杀死紫罗兰”,而关于它的日文名字,戴老师专门请教了在日本研究日本电影的朋友,他说就是“残片”,剪余片、剩片的意思。那么在“杀死紫罗兰”和“残片”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也许是我们把结局理解为开放式结局的另一个路径。
摄影 | 王东隅
文 | 靳亿
(中国语言文学系2021级本科生)
编排 | 郑如一
(社会学系2023级本科生)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 北京大学百周年纪念讲堂”,感谢作者和公众号授权海螺转载。
本期编辑|郭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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