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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鲜辣评 丨 美洲文学的平行世界

张伟劼 海螺Caracoles 2022-05-23

2015年年初,《上海书评》曾刊登过梁小民先生关于《美洲纳粹文学》一书的短评。梁先生是这么说的:“这是我这个月读的最烂的书了。介绍二十世纪拉丁美洲的作家。绝大部分我根本没听说过,也没读过他们的书……读起来大呼上当,又想抽自己耳光。”如果我们把这条短评看成是反语,以装糊涂的方式揭示作品的特色所在,那么这不失为一条绝妙的书评,不过,梁先生随后又登报更正,态度非常认真地表示“我评错了”。梁先生的自我批评精神可嘉,波拉尼奥的虚构本事很赞,这个故事对于拉美文学的中国传播研究来说,不失为一则非常有趣的素材。

这个例子也可以促使我们对文学的本质作一些思考。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与艺术都是骗术——小说是虚构,绘画是模拟真实。梁先生将《美洲纳粹文学》所述之事当真,有点像普林尼在《博物志》中记载的两个古希腊画家比拼画艺,巴哈尔修斯用绘出的遮挡画作的帷幔骗过了宙克西斯的眼睛的故事,或是孙权将曹不兴画在屏风上的苍蝇误以为真,抬手弹之的轶事。有的时候,小说的题目能迷惑人,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会被当成是一本科普读物,《乌克兰拖拉机简史》会被当成是一本科技史著作,打开读下去方知判断错误,而《美洲纳粹文学》则是彻头彻尾的“欺骗”,把它与《拉丁美洲文学史》《拉美文学选读》这样的书放在书架的同一层,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其体例、分类方式还有作者在最后煞有介事附上的人物、出版社简介及书目清单,足以让人将之与一本文学史著作相混淆。这大概可以算是小说中的“伪纪录片”吧。

拉美文学常常让中国读者发出这样的慨叹: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梁先生在更正中也承认:“我总觉得小说应该是讲故事,而不知道故事可以采用不同的形式——用介绍作家的方式其实也是一种。”接下来他发出呼吁:“大概像我这样的老读书人还有一些,为了帮助我们与时俱进,出版这类书时是否可加一个译者前言或译介进行引导?”我觉得这倒没有必要。有时候,作家、艺术家就是想玩一把游戏,不要过早地揭穿嘛。梁先生自称“老读书人”,这个称谓意味着传统的文学艺术欣赏者,他们的眼睛习惯于看被摹仿的现实。现代艺术并不致力于摹仿已有的现实,而是再造一个全新的现实——《美洲纳粹文学》模拟的是文学史著作的架构,却创造了一个美洲现当代文学的平行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活跃着一批性格怪诞的人,变态诗人、文学流氓、政治投机客……这个世界与真实的文学世界是有所对应的:纳粹文人、纳粹文学赞助人、纳粹出版社、纳粹刊物等一应俱全。真实的历史人物也时而介入其中,更让人信以为真。

更有意思的是,作者自己也以真实的姓名在其中的一个章节里出现,见证他自己虚构的文学史。有一段发生在“我”和一位智利前政权警探间的对话,非常有意思。后者正在西班牙追杀一个智利纳粹艺术家,找到“我”希望能得到线索:

我告诉他:在我心中,拉米雷斯不是诗人,是罪犯。他说:好啦,好啦,也许在拉米雷斯或者随便什么人心里,您也不是诗人,或者是个坏诗人,而他们或者他则是诗人。一切都看具体情况,您不这样认为吗?

在书中,作家虚构作家,甚而也虚构自己。作者应当是熟谙文学世界的法则的,知道文学艺术的机制是如何运作的。这段对话在某种程度上触及了一个令理论家争论不休的问题:究竟是什么给作家或者说艺术家赋予身份?在这个例子里,“我”凭什么就否定拉米雷斯的诗人身份呢?拉米雷斯·霍夫曼这个恶棍又凭什么被一些人认为是诗人呢?按照“艺术界”的理论,艺术成其为艺术,需要仰赖某种制度、习俗或者说结构,而迪基则揭示了文学艺术作品背后所存在的一个共同体:“艺术世界的中坚力量是一批组织松散的却又互相联系的人,这批人包括艺术家(画家、作家、作曲家之类),报纸记者,各种刊物上的批评家,艺术史学家,文艺理论家,美学家等等。就是这些人,使艺术世界的机器不停地运转,并得以继续生存。”在波拉尼奥虚构的美洲纳粹文学中,既有创作者,也有穷困作家的保护人、出版人、理论家等等,他们设立赞助基金、出版机构、定期刊物和文学奖项,相互串通,沆瀣一气,共同构成一个“反动派文学”的网络或者说机制。小说看似是碎片化的,由一个个虚构作家的个人传记所拼贴而成,事实上他们的故事互有交叉,前后呼应,一个人物的轮廓首先闪现在另一些人物的故事里,渐渐地浮现以至完全。这些文字世界的流氓,每一个人都不是在孤独地战斗。

作者给那些重要的纳粹文学代表作编制了完整的出生证明,从出版时间到出版地点、出版社一应俱全,完全符合在学术论文中引用作注所需要的全部信息。在附录中,这些出版社一一出现,有或长或短的介绍。其中最有分量的是“阿根廷第四帝国出版社”,从名称上看就继承了纳粹精神,其发展历程可以说是神经质的,充斥着反共主义、反犹主义、未来主义的主张,铁了心要给纽伦堡审判翻案。“它奇特古怪的毛病一直保持到2001年。始终无法知道谁是社长。”很多时候,人们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势力在操控着文化产业,现实往往比人们的想象更复杂。美洲纳粹文学的理论支持并不简单,也可冠以“博大精深”的美誉,正如法西斯主义事实上有着深厚的、盘根错节的意识形态根源。智利刊物《南半球文学杂志》的两位创办者,一个“主张意大利式的唯美加吹牛的法西斯主义”,另一个则“主张西班牙式的天主教加长枪党及何塞·安东尼奥主义加上反资本主义”。这些主义所指向的,也是为与其配套的文学所“意淫”的,同样是蛊惑人心的“乌托邦”或曰“一个更美好的新世界”。假使纳粹真的能统治地球,那么这些不同面目的法西斯主义就将成为各个美洲国家的国策,美洲纳粹文学也就能从边缘走向中心,成为“国家文学”了。

不得不说,《美洲纳粹文学》读起来颇有博尔赫斯的味道。博尔赫斯同样喜欢在他的虚构作品中煞有介事地给事实上并不存在的人物编制详细的历史信息,使之融入真实的编年史背景中,真假难辨。博尔赫斯也写过纳粹,其短篇小说《德意志安魂曲》就借一个纳粹战犯临刑前的自述,反思纳粹主义的思想根源:绝不像历史教科书上所说的德意志民族掠夺资源和报一战之仇的需要那么简单,它潜藏在德意志哲学恢宏华章的深处,从叔本华、尼采、斯宾格勒的思想巨著中汲取养料,与承自普鲁士王国的军事传统有着亲缘关系。就像其他的产生世界性影响的理论一样,纳粹主义也宣布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我明白我们处于一个新时代的边缘,这一时代,正如伊斯兰教或基督教创始时期,要求一批新人的出现。”它是“励志”的:“纳粹主义本质上是道德问题,是弃旧图新、摆脱败坏的旧人成为新人的过程。”博尔赫斯假借一个死硬纳粹分子发出的这些论断,也见诸《美洲纳粹文学》的虚拟政治观、文学艺术观中。我不能百分百肯定波拉尼奥读过博尔赫斯的《德意志安魂曲》,但看上去《美洲纳粹文学》是延续了博尔赫斯关于纳粹主义的虚构和思考的。作者或许有意要提醒人们注意到:纳粹主义的审美趣味不一定是单调的、纯粹古典的;二十世纪先锋派艺术中同样藏匿着有可能给人类前途带来深重灾难的政治倾向。当人类思想之癌扩散到了美洲大陆,渗入其本土的文学艺术创作中时,其场面实在是精彩纷呈。

美洲原本是欧洲人心目中的乌托邦,旧世界不可能实现的梦想,或许在新世界可以实现。美国被认为是欧洲政治自由理想的成功实践,而关于拉丁美洲有一种说法是,“丰饶的拉丁美洲,提供了各种政治改革纲领和经济发展思潮的实验室。”这一说法的一个潜台词是:拉丁美洲缺乏原创的政治思想和经济理论,一切都要靠舶来。拉丁美洲本土的知识分子不一定同意这一说法,但无疑的是,包括纳粹主义在内的各种原生于欧洲的政治思潮都曾在拉丁美洲风光过。纳粹主义曾受到南美军人和独裁政府的青睐,这是史实。《美洲纳粹文学》看似满纸荒唐言,其诸多故事的历史背景并不全是凭空捏造的。

比如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阿根廷、智利等国的军人独裁,都是确曾发生过的事情,那个年代的痛苦记忆,近些年来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这些国家的文学创作中。《美洲纳粹文学》以近乎荒诞的方式触及了这些历史记忆。女诗人露丝·门迪鲁塞的故事具有一个悲剧性的结尾:1976年(那正是历史上为期七年、臭名昭著的阿根廷“国家重整进程”的头一年),为她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深深眷恋的那个女孩,被阿根廷军政府的暴徒秘密杀害。“两个月后,克劳迪娅的尸体出现在城北的垃圾堆里了。第二天,露丝驾车返回布宜诺斯艾利斯。途中跑车撞进了一家加油站。爆炸声震天。”这样的悲剧,在那个年代中可以找到太多相似的案例。另一位阿根廷纳粹作家阿亨蒂诺·斯基亚菲诺,在他发表的短篇小说中“公开赞扬秩序、家庭和祖国”,这几个口号不是作家杜撰出来的:“秩序”、“家庭”、“祖国”加上“宗教”,正是反动军人政权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价值观念,它们与纳粹主义是相契合的。这个以祖国名字的阳性名称为名的纳粹作家还是个球迷,用充斥着低级趣味的虚构作品探讨阿根廷足球的未来、为本国足球流氓辩护。足球场上的群体性狂热、对暴力的崇尚、政权对重大足球赛事的操控和利用,这些不都是纳粹精神的经典体现吗?如果说在欧洲,纳粹主义可以在古典哲学、文学艺术和军事传统里找到知音,那么在拉丁美洲,纳粹主义则可以在另外一些文化习俗中找到它的好伙伴。再如作品中提到的一些中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区的作家,他们一方面鄙视自己的肤色、看不起自己的同胞,另一方面意淫金发女郎、对德国文化推崇备至,乃至以德国人的名姓为笔名,在作品中填满日耳曼元素:“博尔达身高只有一米五,肤色发黑,黑发平直,大牙雪白。而他笔下的人物则相反,个个高大,金发碧眼。他作品里出现的宇宙飞船都是德国名字。……他笔下的宇宙警察穿着打扮和举止行动就像盖世太保。”这一段充满了喜感,实则是对拉丁美洲乃至整个美洲或明或暗存在着的种族主义的讽刺。种族主义并不仅仅存在于欧洲裔居民对其他族裔的歧视中,很多时候,被歧视的人首先自己瞧不起自己,正如加莱亚诺所说,拉丁美洲人害怕面对镜子。这种源自殖民时代的陈腐观念,与吹嘘雅利安人神话的纳粹主义倒也是非常契合的,只要持这种观念的人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对纳粹的盲目崇拜并不局限在欧洲和美洲。这些纳粹粉是否具有深厚的法西斯思想理论素养,我很怀疑。骑摩托时戴一顶党卫军头盔,给德国队加油时装模作样地抬手行纳粹礼,无外乎意欲彰显个性的幼稚把戏;将纳粹思想写入文艺作品并且大规模传播,则是具有社会危害性的事情了。在波拉尼奥的虚构中,那一众纳粹作家大多从未进入主流,很多人不得不自己掏钱印刷作品,即使作品畅销也是昙花一现,人生不得善终者是多数。一旦有了合适的土壤,让他们成气候呢?历史表明,文学公共领域往往是政治公共领域的雏形,怀揣理想的文学青年很可能转变成激进的破坏秩序的行动者,在咖啡馆和啤酒馆里的文艺青年聚会上,或许就埋藏着给未来社会带来巨变的种子。在《美洲纳粹文学》的调侃笔调里,或许也隐含着作者的担忧:这帮文学流氓要是全面掌控了政治权力,那么美洲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本文发表于《东方早报•上海书评 》,2015年10月25日,作者张伟劼授权海螺发表。
本期编辑刘紫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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