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共赏 | 戴锦华:“我不是影评人,从来都不是”
每一次当有记者问我说“你作为影评人”如何如何的时候,我都会回答说,“我不是影评人,从来都不是。” 我曾经渴望成为影评人,但是最终没有能做到。这也多少关系到我们对于电影批评的定位和想象。中国对电影批评的定位很有特色,是宏观的整体的对电影的评价,对电影产业发展趋势的构想,以及对于观众接受、市场分布的指导。
换句话说,我们把电影批评想象为一种政策研究。而事实上,即使在20世纪70年代,中国电影评论者、电影研究者从来没有拥有过干预政策走向的能力,况且今天中国电影的奇迹般的事实,基本上是资本和市场的事实。
如果说影院急速发展拜“万达模式”之所赐,更有极大的政策助推力度的话,而整个电影市场400亿的纪录,基本上是一个资本的奇观。资本的基本特征就是它的逐利性、盲目性,完全不可能接受理性的规范指导。中国电影人谈到电影批评的时候——不言自明地从创作者到批评者再到社会,都认为电影批评应该是对创作的总结,以及对创作的指导。有良知的优秀电影创作者,会对批评抱有某种殷切的、真诚的期待,而批评家也经常会自诩为“创作导师”。
但是事实上,今天中国电影业的辉煌,并非昔日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中国电影的逻辑延伸,而基本上是在一次彻底的断裂之后,在完全不同的政治经济环境中产生的、巨无霸式的电影产业。
对电影创作而言,这一产业、体制的最大变化是制片人中心制的确立,它意味着未曾体制化、却事实上主导中国电影数十年的导演中心制的终结。换句话说,电影的制作不再为导演的艺术个性所引导的艺术创作过程。在类似前提下,批评者即使有此心,导演即使有此意,在电影艺术的维度中讨论中国电影的未来恐怕都只是一份清谈。
腾讯娱乐于2015年底发布的白皮书电影篇:《冒险家的乐园》
迄今为止,我们仍很少讨论电影批评与电影市场之间的关系。在诸多产业研究之中,即使谈到电影批评对观众的引导,也没有深入讨论这种引导应以、可能以什么形态发生、存在。网络影评人们或许在市场意义上以某种方式影响着观众,但这个作用是在网络的生态当中形成的,而不是市场意义上的有意识去构建的有机环节。
而在我看来,电影批评无外乎有两种。一是广义的电影批评,近年来,我的看片量又重新恢复的时候,我开始再次肯定我当年专注于电影时的体会:电影仍然是望向今日世界最重要的窗口。透过这个窗口,我们几乎可以看到今日世界上发生中的一切,通过电影,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全球化的主流“大屏幕”有意或无意地遮蔽的社会现实。
电影作为望向世界的、社会的、文化的窗口,不仅是“魅惑”,也是“祛魅”,因此它可以介入、助益于各个学科、各种诉求和意图的研究。我们经常会开的一个玩笑是,北大哪个专业的教学没使用电影作为辅助教材?在电影专业内部,在电影批评的名目下,对影片的讨论可以是审美的,可以是电影语言的,可以是文化研究或社会批评的,可以借助电影展开对中国社会、对全球化时代的整体研究和分析。而后面这种是我从属的场域。当然,网络时代,人人都是影评人,每个看电影、爱电影的人都可以写下和公开自己的观后感。
但严格意义上的“影评”——应该被严肃讨论的、可能多少涉及到市场政策和创作层面的影评,是一个健康的、健全的市场机制的内在环节。职业影评人通过自己所谓的独立品格——相对于制片公司和发行公司的独立品格——建立自己的市场信誉,确立自己的电影品位和形象,借此,他对观众或某一类观众形成信誉,他的评论也因此对影片的票房形成影响。
当中国电影突破了700部,现在向800部进军之时,市场的有效正态分布已成为问题。今天市场高票房低品质,是因为中国电影观众是特殊意义上的新观众——没有与之成长相伴随的连续的观影经验的观众,而今天“喂养”他们的中国市场是垄断性的。我想这是造成高品质低票房的内在原因之一。
因此,呼唤更多的专业影评人,呼唤因不被市场买断而确立自己市场信誉的影评人,便显得颇为急切。当然,“烂片热卖”、“不烂不买”的现象绝不是影评人们可能逆转的,而必须通过多层次的规范和丰富中国电影市场来完成。这无疑是已如此庞大的中国电影业是否可持续(发展)的关键之一。
“最突出的例证,是近年来的好莱坞具有票房保障的近乎唯一片种,便是漫画改编的超级英雄片。”
另外,我想表达一点与电影评论无关的,我对今天中国电影问题的思考。关于今天中国的电影市场问题,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描述和表述,如市场的垄断性,如全球电影市场观众的低幼化,青少年主体的观众要求卡通化、电玩化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事实。最突出的例证,是近年来的好莱坞具有票房保障的近乎唯一片种,便是漫画改编的超级英雄片。
但是在另一方面,类似讨论和今天中国电影市场的现状,并不是一个可以划等号的问题。在我看来,今天电影市场重要的问题,不仅是资本的绝对,(其作为)近乎唯一的引领角色,而且是资本追求利润最大化的逻辑,甚至试图僭越电影这一特殊商品的特质与电影市场的规律。
其中可谓典型的是近乎疯狂的电影IP争夺战。收购可能成为未来电影的IP,以减少票房风险,原本不是中国电影的发明或新鲜事,但疯狂争夺及种种转手、倒卖,造成天价IP,令影片立项之际已成本高昂。为了消化完全无端的高昂的成本,便产生继发的问题:诸如聘请被认为具有票房感召的明星,造成明星价格的急升,同时是达到疯狂或荒诞的植入性广告。一边是有增无减的高成本,一边却是期待不经市场票房博弈,在制作阶段消化成本。
我称之为产业资本的反电影市场逻辑,类似电影的、而非影片的事实,并不在狭义的影评范畴之中。
如果考虑到好莱坞早已垂涎欲滴地守在门外,中国电影仍必须为自己赢得时间和空间,那么思考中国电影的多种可能和产品的自主原创,便无疑是急迫的、必须的。
本文转载自《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原标题为《呼唤影评人》,作者戴锦华老师授权海螺独家发表。凛凛冬日,暖暖书香,点击文末左下方“阅读原文”即可购买最新出版的戴老师电影批评论文集《未名之匙》。
《未名之匙》是2015年8月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图书,作者是戴锦华。本书贯串了全球视野与比较研究的方法,依照涉猎的不同对象、领域:电影研究、文化研究与性别研究进行编排,分别为:影像之翼,文化之域,性别之维。所选论文由不同门类、类型的文本切入,贯穿了对当下中国文化、中国社会的关注与探询;依托理论的文化批评,同时是对理论的反身与质询。(介绍参照自网络) 不厌其烦的温馨提示:点击文末左下方“阅读原文”即可购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