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如何谈论福柯
“变异的福柯”
杜小真指出,福柯对于流动的不断更新的过程的嗜好,就另一方面来说,就是对于“确信”(certitude)的绝对的否定。福柯常常说他是“乐观主义者”,而他的乐观正是由此而来的。不同于一般人所讲的“乐观”——那指的是相信事情会变得越来越好,福柯的这种乐观主义是真正的乐观主义,他意指的是:我可以改变的东西这么多,这些东西是如此脆弱,它们是暂时的而非永恒的,它们更多地取决于复杂的历史偶然性,而非必然的人类学恒量。
《古典时代疯狂史》
杜小真强调,福柯的思想变异应该放置到法国20世纪新认识论的脉络之中,并特别提到了出身于自然科学的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对福柯的影响。杜小真认为,法国的认识论与英美的认识论、德国的认识论是非常不同的,这种不同尤其体现在巴什拉的著作中,体现在他关于“认识论断裂”的思想,以及关于“认识论的障碍”的思想:在认识的过程中,得出的结论是处处有断裂、有更新的;认识主体不可能直接地认识一个对象,而必须要通过某种中介。福柯继承的是这样一种认识论传统,他并不是要直接去达到对象,而是通过他的变异给大家一个方法,关于“我是如何去认识”的方法。这也是现代科学的发展(尤其是到了20世纪,对于很多认识对象,人是不能用肉眼直观,而是要使用间接的科学技术作为中介)对于哲学的一种促进:任何认识都是一个间接的而且是无穷无尽的过程,而对象也是构建出来的。
杜小真进而谈到思想与权力的关系问题。在福柯之前,重要的哲学思想的形象都是建构体系和学科,而这依靠的是作为理论路线和对世界的感知都是进行“肯定”的思想。福柯的思想给出的是另外一种形象,在他那里,思想的任务不但是要驱除人们看不见的权力所掩盖着的肯定的因素(你觉得那没有压迫、那不是压迫,实际上是一种掩盖着的肯定),更重要的是要保护,保护人的要反抗压制的权力,保护人的要成为不一致的权力,这是把“否定”引入了自身的权力。
杜小真特别指出,福柯是一位“唯物主义”的思想家,因为他极度关怀着现实,但杜小真又强调,福柯作为唯物主义者,不仅是关注现实,而且是要不断地否定现实。这也是福柯与通常的政治哲学、政治理论相对立的一种思考,这里也就引出了对于知识分子的任务的思考。知识分子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成为“现在”的代言人,而是要不断构建新的政治对象,不断地反现实也反自身。
杜小真最后谈到了权力和解放的问题。她提出,福柯独特的论述,实际上是打开了一条求知之路,也就是说,你追求知识,在认识领域是要克服障碍的,或者说,是要经过反抗权力的过程的。而求知之路实际上就是要在冲破认识论障碍的过程中解放你自己。福柯曾经说过,权力无处不在,压迫无所不在,这种分析颠覆了传统的关于权力的看法。福柯提出的特别有意义的一点是,权力在每个人身上实际上都是个体的、特殊的,所以,真正的有效的反抗是反抗这样的微观权力,或者说,像福柯那样在自我变异的意义上“反对自己”,也只有这样的反抗成功,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
“让福柯嵌入我们思维的内部”
还有一种是先知主义的,这种哲学把我们的整个生命、整个生活彻底地连根拔起、抛向天空,吴琼认为,在20世纪只有尼采和福柯的哲学拥有这样的力量,具有这样的效果:我们在福柯的凝视下都会产生一种失重感——你不知道你会落在什么地方。在吴琼看来,福柯进入中国的时间其实也不算短,但直到今天,福柯在中国还是没有生根发芽,依然是一个“被流放的思想”。这种被流放性有点诡异,因为,我们今天还处在福柯所揭示的社会,我们还生活在福柯所要颠覆的那种生活状态,但我们从未让福柯的思想真正变成我们思想的一部分,我们对这种思想的认知、领会依然还是十分浅显的。
吴琼提出,我们不能只把福柯当作阅读的对象,我们要想想:福柯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吴琼认为,那是一种面对自我的生活的立场,是一道看待我们的世界的目光。他提供给我们一道审视“主体性”——这个近代思想、哲学、知识所创造出来的,至今还在统治我们的脑袋的“伟大的怪胎”——的目光,一道进入现代性的目光,他对医院、监狱那样一种现代性建制的批评,他的现代性批判所走出来的路线,具有同是在进行现代性批判的列奥•施特劳斯所无法达到的深刻的透视性。
福柯还提供给我们一种进入世界内部的技术。重要的并不是“什么叫权力?”这样的概念辨析,而是当权力作为进入我们世界的一种技术学的东西的时候,到底可以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启示。正因如此,在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福柯的思想能够产生那样巨大的影响,在众多领域、学科中开启范式变革、方法论的变革。
而在今天重新回来面对福柯,重要的是如何让福柯嵌入到我们的思维的内部。吴琼指出,所谓“福柯反对福柯”,实际上是一种内在性的自我质询,不是说用一个晚期福柯反对另一个早期福柯,而是要我们学会自我本身的裂变。而福柯对现代性的批判也始终在采取这样一种姿态。比如,他在对监狱建制的讨论中所涉及的现代性的敞视主义的社会,我们的理解是我们每个人都处在权力的监视之下,我们通常想到的权力就只是政治权力,但对于福柯来说,根本的还不是五环上的摄像头,根本的是现代性这样一套视觉的建制系统让我们每个人学会了自己监视自己,这才是“现代性的恐怖主义”。社会的治理、生命的治理的本质就在于,让我们把一种外在的规则内化为自我监视的律令,而这种把外在性内化的非我化的过程,就形成了现代性的主体。
吴琼最后谈到,有人可能会对福柯的力量感到不适,当他把我们无情拔起、抛向天空的时候,却不管我们会落在什么地方。但为什么我们需要一个先知主义的哲学家用他的手把你托起?你该怎么办,是你自己的问题。而在你的头落向岩石的瞬间,上帝之手是不会伸出来的。吴琼表示,阅读福柯带给他的感受就是这种晕眩感,然后在晕眩当中尝试辨别一些方向。
敢于“向权力说不”的行动者
第二点原因是,福柯的写作方式富有魅力,可谓前无古人。福柯在某种意义上既是哲学家,也是历史学家,但在他之前,没有人像他这样写疯子的历史、性的历史、监狱的历史;他的这些著作和传统的哲学著作也不一样,欧洲传统的思辨哲学的概念辨析与演绎会把一般的读者挡在门外,但福柯的著作却充满文学性,具有感染力、叙事性、戏剧感,因而读者是很容易进去的。而且,福柯每写一本书,用的都是不一样的语言风格和篇章结构,他会根据书的具体内容来运用不同的语感和节奏。在汪民安看来,福柯的每一本书都堪称艺术品,他的这种独一无二的写作风格在以前的学院里是会受到排斥的,如今的学院虽然接纳福柯,但永远也无法模仿福柯。
第三点原因是,福柯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富有人格魅力的人。汪民安特别强调,福柯是一个充满勇气的人,他在逝世前所开设的最后一次讲座的题目就是“说真话的勇气”。“说真话”这三个字说起来很简单,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是非常困难的。福柯意义上的“说真话”有这么几个特点:一是坦率;二是,说话者相信自己所说的;三是,说话者觉得自己有责任要说,并且主动地去说;四是,说真话是向比自己强大、强势的人说真话;五是,说真话是要说让强者不高兴的话,要指出强者的弱点,要有强烈的批判性。正因如此,福柯提出,说真话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对于古人来说,说真话甚至时时刻刻都要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冒着献出自己生命的危险。汪民安赞赏道,福柯终其一生都在说真话,他始终在“向权力说不”。他不仅是“向权力说真话”的富有担当的知识分子,而且还是真正的行动者,他曾多次为了工人的利益、学生的利益,勇敢地对抗强权。这是福柯非常有魅力的一个地方。
福柯的“起点”
福柯的超越性
福柯的现实意义
汪民安最后提到,福柯晚年的一个核心观点是,我们要把自己变成一件艺术品,我们的生活本身就可以作为艺术品来加以塑造。福柯在谈这个问题的时候,依然持有一种历史的视野,他认为,自17世纪以来,我们所说的现代时期,欧洲文明主要是采取排斥和学科的方式来塑造主体,但在西方文明的历史上,有几个时期或时刻,曾经出现过自己塑造自己的方式:古希腊时期、文艺复兴时期,以及启蒙时期的特定时刻,比如本雅明所研究的浪荡子,波德莱尔、王尔德等艺术家,就曾狂热地发明自己,但他们在西方现代历史上仅仅是如昙花一现般短暂地闪耀了一下。在今天这个权力无处不在的时代,要抵抗权力、拒绝权力,把自己塑造成艺术品,是很困难的;但基于他对福柯的理解和阐释,汪民安试图强调,我们至少能够保持一种态度、意愿、气质,而这种时时刻刻抵抗权力的态度是植根于我们每个人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