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界的墙》不只是静态的完成的作品,它是不断被使用的空间和平台。在墙上开一个窗口把菜市场与美术馆打通,这是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无界的延伸。
”
——艺术家宋冬
“就是”二字的斩钉截铁似乎不给疑虑留下空间,问号则显示出模棱两可的态度。生活与艺术本无界,这是句轻盈的话,像流穿两地的河流,在阳光下透出明亮的质感。“无”是轻,是穿透;但它也可能是稀释,或隐形。
宋冬《无界博物馆》观念计划事件,2016-
墙是边界的体现形式之一。它切割了空间,形成封闭和阻隔,以明确的界限划分对立面。艺术家宋冬本着“重新定义墙”的理念,在扉美术馆与农林肉菜市场之间建了一面墙,命名其为“无界的墙”:讲述社区居民生活故事的物件作为展品放入墙内,生活和艺术的边界逐渐变得模糊。不同于割裂和隔阂,“墙”成了一块磁铁,将两者的界限无限贴合,把两边的人都吸引过来。这是以矗立的“有界”去表达隐形的“无界”:在边界处搭建桥梁,从而让沟通和理解得以发生。
“无界盆菜 长街床宴”热闹情景
但就在这个夏天,由扉美术馆馆长何志森带领的菜市场微改造工作坊的其中一个重点便是在“无界的墙”上开“窗”,真正打通菜市场和美术馆这两个空间。窗正好开在阿正背后。他是农林肉菜市场的一位蔬菜摊主,二十多年前从家乡来到广州,用每一个日与夜换得家庭的温馨舒适。阿正的住处是一个较为逼仄的空间,四面被墙围困;菜市场的摊位左右紧邻其他档口,背后又是一面墙,视线可达的“前后左右”只剩下“前”。
阿正在菜市场的摊位
听来像是对空间的需求,实则是个体对自由的渴望。被围困的灵魂需要寻求一个出口,那里阳光和风自由穿行,光影闪烁如梦境,那里有可追忆可眺望的远方。普鲁斯特写:“每天有多少双眼睛睁开,就有多少个世界苏醒过来。”这个窗像是在边界地带睁开的眼睛,在尚未被定义的混沌里见证自身,同时屏息等待更多可能性到来。在“无界的墙”上开窗,似是要穿透透明,遁入一个更幽深的空间——“被偷窥美术馆”,阿正如此命名。
“被”一字似乎暗示了某种注视的倾斜或不对等,目光更多从美术馆那边投来。观众会被窗吸引而走近,透过这只眼睛观看菜市场的景观:一排旧式的红色灯盏,映亮挂在铁鈎上的猪肉,摆放齐整的新鲜果蔬,往来的顾客和摊主有说有笑……这看上去像是电影画面,有着与《天水围的日与夜》相接近的质感。菜市场就是天水围。摊主们用凌晨的天光和傍晚的霞色编织起自己的生活故事。比起电影,这更像一部生活纪录片。如宋冬老师所言,窗成了屏幕,但与一般屏幕呈现的“虚”世界不同,这个屏幕窗呈现的是“实”世界。观众于墙的两面自由穿行,来美术馆看展或进入菜市场买菜,以身度界的同时以身越界,亲自体验艺术和生活。这是透过“临界的窗”发现“无界的墙”,不破不立,再破再立。
只是,隐藏在“偷窥”背后的,也许是关注与重视,也可能是猎奇和消费。毕竟“偷窥”不等于“看见”。本应是载体的窗或许难逃被符号化的命运,成为焦点本身。人来了,看了,拍张合照便离开。本应置于前景的菜市场沦为动人姿态下黯淡的影子,背后的故事遭到漠视。看着或优雅或可爱或笨拙的摆拍动作,甚至看见他人自拍镜头下自己的脸,不知摊主们心下作何感受。
阿正容易出汗,湿衣服随手搭在菜市场铁杆上,如此便遮挡住由美术馆那边投来的目光。这样一来,观众透过窗看到的是件全是汗的衣服。这件衣服自成一件作品,菜市场也是另一形式的美术馆。衣服(作品)体现了菜市场(美术馆)的热度以及摊主(艺术家)的辛苦程度。它没有展签,却在沉默中表达自己的语言。“被偷窥”的菜市场通过这件作品让目光返回观者并发出疑问:你看见了什么?“窗”只是外部睁开的一只眼睛,另一只藏于观者自身。
窗底做了滑动轨道,一块粉红色托板装在其上。这是对美墨边境墙内粉红跷跷板的效仿。美国和墨西哥的交界处矗立着一道绵延千里的隔离墙,为发出抗议,Rael San Fratello建筑事务所在钢质围栏间安装了三个粉红色的跷跷板。这样一来,即使隔着高墙,美墨两边的大人小孩仍能一同玩耍。
左:美墨边境跷跷板;右:“破界的板”
同跷跷板一样,设计粉红色托板的初衷是为了让其成为一个支点,将两侧的人们更紧密地联结起来。“窗”正式向公众开放当天,托板上摆满了由扉美术馆设计的“开窗纪念水”,这赋予了窗一个新的功能——售卖。像旧时食杂店的窗口,放在托板上的瓶装水经由推拉即可送到观众面前,阿正的生意因而从菜市场内部转为面向美术馆,卖水的收益将流回菜市场,用于平摊灯牌的电费。“菜市场——美术馆——菜市场”,一瓶水实现了界与界之间的流通。同样地,一罐糖,一盆花,一声招呼,一个眼神等皆可经由托板由窗这边向窗那边传递。如果说“窗”代表了“临界点”,粉红色托板则以童趣和玩乐的态度轻轻将边界捅破,建立连接。
“无界的墙”上的售卖“窗”口
“无界的墙”内有“临界的窗”,窗内有“破界的板”。
三者于界限内外重叠、碰撞,生命力或者说张力得以从边界断裂处产生。个体或事物的“界”,或者说区别,看似造成了限制,但界限的流动性质又释放甚至创造了新的自由,艺术和生活因而可以打通“界”而实现“无”,同时以看似矛盾的方式拓宽了自身独特的“界”或“语言”,在相互借鉴中丰富了自身、回归了本意。
木心说,能做的事只是长途跋涉的返璞归真。对于艺术而言,这个“真”就藏于生活,藏于不起眼的日常,藏于每个即将流逝而尚未流逝的瞬间。艺术用自己的语言去重现或构建生活,而生活,也以自己的方式回应着艺术,两者在“界”与“无界”之间展开持续的对话,而答案将永远悬置于半空。“窗”——这只在边界地带睁开的眼睛,出现得那么理所应当而理直气壮,它承载意义却拒绝被下定义。它打通了美术馆和菜市场,让风自由穿行,灵魂得以呼吸,但与此同时,“偷窥”视角带来了束缚和不安;它让人窥见平凡生活的温情和真意,同时以对抗的姿态质问艺术与生活的区别;它在无界上立界,又从内部破界……这扇窗不可思议地糅杂了童趣与严肃、柔软与反叛、外观与内视等分裂的对立面,像古老的困惑回荡于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