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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华:乌克兰危机中的美俄混合战:演化、场景与镜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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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华:乌克兰危机中的美俄混合战:演化、场景与镜鉴

作者:许华,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俄罗斯学刊》2022年第4期;俄罗斯学刊HD

微信平台编辑:周悦


乌克兰危机中的美俄混合战:演化、场景与镜鉴

许华


【内容提要】

近年来俄罗斯通过组建相互策应的媒体矩阵,利用秘密情报操控信息流向,组织网络部队潜伏与渗透等手段,在叙利亚战争、美国大选和新冠疫情等事件的信息战、舆论战中有效介入,实现了结构性弱势下的宣传突围。这些对抗和反击虽亮点频现,但仍无法根本扭转总体实力较弱的局面。美国仍是混合战的顶级玩家,具备进行全体系混合战的超强实力。这种态势在2022年俄乌冲突混合战中得到了清晰体现。美国及其盟友在信息战领域进行了全面的火力压制,各种制裁、封锁、妖魔化宣传达到前所未有的烈度,俄罗斯近年来行之有效的一套舆论战和心智战手段被美西方破解和反杀。俄罗斯与美国进行的这场制裁与反制裁,封锁与突破的激烈较量,让我们对中国未来发展进程中可能面临同样的,甚至升级化的威胁与风险有了更加清晰和直观的认识,有必要对此进行研究和借鉴。

【关键词】

混合战;信息战;俄美关系;国际传播


2014年以来,伴随着俄罗斯在克里米亚入俄行动和叙利亚战争中的成功,一个具有俄罗斯特色的术语“格拉西莫夫战术”(Доктрина Герасимова)开始在国际战略界和学术界流行。格拉西莫夫主张把软实力与军事行动融为一体的战略思想被视为“混合战争”(hybrid warfare)理念最具代表性的观点,引发越来越多的关注和讨论。其实追本溯源,混合战并非俄罗斯特有或首创,“格拉西莫夫战术”的内涵、意义和实践皆归因于美国的引领。一、多维博弈:从政治战、软实力到混合战冷战时期,乔治·凯南提出的“政治战”概念,为美国通过文化渗透和意识操纵对抗苏联的行动提供了理论指导。苏联解体后,约瑟夫·奈在总结美国冷战经验的过程中提炼出“软实力”的概念。随着国际体系从一超多强发展到更明显的多极化格局,大国之间的博弈体现出更强的多维性、隐蔽性和不对称性的特征。2007年,美国军事专家弗兰克·霍夫曼提出“混合战争”的概念。这是美国学者对近年来多场战争的总结,也体现出美军对于未来作战思想的思考。霍夫曼认为,未来的国际冲突将以混合战争为主导,舆论攻击、科技武器、第五纵队行动等非常规作战方式将与军事行动混杂在一起形成多样化、复杂化的战争形式。霍夫曼陆续发表了《21世纪的冲突:混合战争的兴起》和《混合战争及其挑战》等文。这一新型战争和冲突的理念在美国战略界引起共鸣,并在政府决策和机制建设中得到体现。2010年,美军《四年防务评估报告》将混合战争理论正式作为其应对多元化安全威胁和多样性作战手段威胁的战略指导,要求将作战、情报和宣传等工具相结合,通过把网络战、信息战、情报战、舆论战、经济制裁等融为一体的方式来对抗敌对国家和恐怖分子。美国在实战中多次成功运用混合战理念,俄罗斯周边的“颜色革命”、中东地区的“阿拉伯之春”运动、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IS)”的兴起和发展以及对世界局势产生重大影响的两次俄乌冲突,都可视为美国对“混合战”理念进行实践的系列行动。格拉西莫夫在《科学技术在战争规律预测中的价值》的开篇就提到,正是“阿拉伯之春”启发其就“使用非战争手段”解决国际冲突这一问题进行思考。显然,“格拉西莫夫战术”是理论上承继于霍夫曼、实践上效仿美国等西方国家的一种反击行为,并非西方渲染的“俄罗斯军队和特种部队在进行一种新形式的战争”。2016年美国凯南研究所研究员和华盛顿海军分析中心分析师迈克尔·霍夫曼在《并不存在的混合战》一文中揶揄:“在西方,俄罗斯的任何行动都可以归结为‘混合战’”;“当今没有一个俄罗斯问题研讨会能躲掉‘莫斯科是混合战高手’之类的话题”;“混合战争不再是一个具有军事科学意义的概念,相反,这是一个政治概念,只是为了在人们心中形成某种来自俄罗斯的不确定的威胁的认知”。实际上,相较于俄罗斯,美国才是混合战的顶级玩家,具备进行全体系混合战的超强实力:军事实力全球第一,且在全球话语权、信息技术、情报等领域拥有绝对优势。正如一位参与过美国网络战项目的军官所言:“我们正在赢得包括网络世界在内的所有战争,虽然媒体把俄罗斯人描绘得仿佛更高明,这不过是因为我们的行动出于保密的要求而不为人知罢了。”信息战是美国混合战的关键组成部分。当今世界,飞速发展的信息化使社会各个领域发生全面而深刻的变革。信息是重要的软实力资源,更是重要的国家安全战略资源,对敌方进行信息渗透、干扰和压制,是混合战的重要作战方式。长期以来,美国国际开发署(USAID)、美国国际媒体署(USAGM)等政府机构,以及带着政府基因的民主基金会(NED)、对外关系委员会(CFR)等非政府组织,操纵、指挥全球多家非政府组织和新闻媒体向对手输出意识形态,煽动对抗、实施颠覆,取得了令人侧目的成绩。随着技术的发展和国际形势的演变,美国的混合战战术和技巧近年来出现了一些新的动向,如美军事组织与宣传机构的搭接越来越严密,军事需求与互联网公司的开发目标深度关联,美在信息技术领域的优势日益被政治化、工具化和武器化,等等。美国集国防部、国务院等众多机构力量组建的“全球舆论作战中心”(GEC)、北约在波罗的海国家设立的多个旨在开展混合战的指挥中心,以及“棱镜”(PRISM)计划、“减少特征”(Signature Reduction)计划和美国互联网公司的“鸟观”(Birdwatch)、“拼图”(Jigsaw)等项目,为美国和西方国家在与对手的混合战中筑起了更坚实的“护城墙”,提供了“破城槌”和“攻城塔”。二、美国混合战资源构建:全球机制和技术支撑(一)军民融合的机制建设1.美国全球舆论作战中心(Global Engagement Center)美国全球舆论作战中心成立于2016年3月,该机构虽设在国务院,但并非国务院下属的从事外交事务的机构,而是一个跨部门政府机构,是美国协调舆论战和信息战的权力部门,负责整合军事部门、国家情报机构以及其他相关政府部门的联邦政府资源。该部门名称中的“engagement”一词,很容易使人联想到“Engagement战略”,这一战略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对华战略的主要指导思想,长期以来被译为“接触”战略。有学者认为,在当前国际关系语境中把该词理解为“接触”失之偏颇,因为“Engagement”不能简单等同于“接触”“交往”,还包含有“塑造”“获益”“作战”等意义。所谓“接触”战略,其实是美国希望通过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与中国全方位交往来影响中国,甚至塑造中国的未来的政治企图。这种“接触”带有目的偏向,是以美国对安全问题的认知和美方利益为中心。把“engagement”翻译为“接触”,事实上就直接忽略了它隐含的“作战”意涵,忽略了它试图塑造和改变其他国家的企图。因此,在综合上述观点的基础上,考虑到Global Engagement Center的行动目标、工作内容、工作属性等因素,本文拟翻译为“全球舆论作战中心”,这既反映了其宣传和反宣传的主要工作内容,也体现了其从事信息战的作战属性。2017年,美国时任总统奥巴马签署了《波特曼-墨菲反宣传法案》(Portman-Murphy Counter-Propaganda Bill,也称《反外国宣传和虚假信息法》),该法为国防授权法的附加法案,是在联邦政府层面制定的宣传战战略,目的在于提高部门间协同作战的效率。全球舆论作战中心的地位和权威性得到提升,有权调动联邦政府相关部门和非政府组织活动的资源,根据这一法案,美国政府的网络监控行动有了新的理由。对内可强化对社会媒体等网络传播平台的监控;对外可以在帮助盟友免受敌意宣传的名义下,公开收集数据;对特定的国家,美国可以通过舆论战先发制人。该法案将建立一个基金,帮助培训各地记者,并向非政府组织、民间社团、智库、私营部门、媒体组织和政府外的专家提供资助合同。法案的提出人波特曼和墨菲表示,目的就是要反制俄罗斯和中国等外国政府的宣传。全球舆论作战中心的设立和《反外国宣传和虚假信息法》的出台,表明俄罗斯、中国等国已经超越恐怖组织,成为美国眼中最重要的安全挑战和威胁。2.以波罗的海国家为基地的北约混合战指挥中心为了“避免异议,阻止不利于其利益的外国叙事”,以及“为其赞成的政策争取支持,通过让对手分心来增强其行动自由”,作为军事组织的北约,把混合战的思想纳入发展战略,开始重视战略传播、信息对抗等活动。波罗的海区域具有地缘、文化、信息等优势,被称为“俄罗斯对外行动的早期预警地”,因此成为北约开展针对俄罗斯混合战的前沿阵地。2008年,“北约网络防御合作卓越中心”(CCD CoE)在爱沙尼亚塔林建成。该中心的主要任务是研判各国的“信息操纵”情况,探讨在技术、战略、作战和法律等领域针对信息战采取的方法和战术以及组织专题会议、人员培训和演习活动。该中心是“锁盾”“十字剑”等大型网络攻防演习的组织者,演习通常都会包含“应对假新闻”一项,考查参与者进行信息对抗的能力。近年来,网络防御合作中心在欧洲和亚洲加紧扩员。2022年3月5日,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虽然乌克兰尚未成为北约成员,但北约网络防御合作卓越中心第30次指导委员会同意乌克兰以“贡献参与者”的身份加入该组织,使得乌克兰能够与北约成员国共享信息和情报。北约还把触角伸向了东亚,继日本于2018年参加北约的网络战演习后,2022年4月,韩国也参加到这一阵营。2015年,北约在拉脱维亚里加设立“战略通信卓越中心”(StratCom CoE)。该中心的成立被视为北约软实力建设的重要举措,其主要作用是开展公众外交以及协调北约国家间的信息战行动。该中心负责培训战略传播专家和开发影响目标受众心理的新技术和战术。在情报机构提供的信息基础上,中心运用社会学分析方法,通过研究目标人群对特定事件的看法、态度和信仰来对其进行分类,为下一步的行动选择合适的传播方式和渠道。俄罗斯在北欧和波罗的海国家的传播活动是中心的重要针对目标。2017年,北约在芬兰赫尔辛基设立“欧洲抗击混合战卓越中心”(Hybrid CoE),以加强与欧洲盟友、合作伙伴及国际机构之间的合作。芬兰在应对俄罗斯的政治战方面一直非常有效,其“强大的公共教育体系,与俄罗斯角力的悠久历史以及全面的政府战略使其能够阻止恶意宣传和虚假信息”。该中心凭借地理位置和政治地位的优势成为混合战的枢纽机构,来自北约内部和非北约的28个国家在此交流知识和经验,制定行动方案,并进行培训和演习。除了设立专司信息战之责的官方机构,北约也重视调动民间力量参与信息攻防。比较有代表性的是立陶宛“欧盟揭秘”(Debunk EU)技术分析中心与一个名为“波罗的海精灵”(Baltic Elves)的民间社团的合作。“欧盟揭秘”的合作伙伴包括立陶宛、美国、英国等17个国家的政府机构、国家媒体,“波罗的海精灵”是由记者、信息技术人员、商人、学生和科学家组成的志愿者团体。前者可以快速监测在线活动并近乎实时地分享虚假信息检测报告,后者则能够以人工智能无法做到的方式提供资料的背景并进行归类。(二)网络军队和信息宣传1.“棱镜”计划2013年6月,美国前中央情报局雇员和国防项目承包公司员工爱德华·斯诺登曝光了美国的“棱镜”项目。“(我)是少数以外交身份为掩饰的技术专家之一。我这一代不只是重新设计情报工作,我们全面重新定义情报。”斯诺登的爆料显示:美国是网络攻击规模最大的国家,在信息全球化不断发展的背景下,对互联网的控制已成为美国强化全球领导力和实现政治目的的有效工具。“棱镜”项目启动于2007年,由美国国家安全局和联邦调查局负责,脸书、微软、谷歌等9家网络巨头参与其中。美国情报部门可以从相关公司的中心服务器里获取数据和收集情报。始于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浪潮以及2013年冬季爆发的乌克兰危机,背后都有“棱镜”计划的助力。除了“棱镜”计划,斯诺登还揭露了美国国家安全局的“密钥记录”(Xkeyscore)和“信号授权”(SIGINT Enabling)项目。2013年7月,美国《外交政策》杂志网站报道,美国国家安全局通过上述项目在中国、俄罗斯等国获取电子邮件地址、电话号码、网络聊天记录以及上网浏览历史记录等以及相关元数据,几乎将网民在互联网上的每个动作一网打尽。2022年3月,中国360公司发布了《网络战序幕:美国国安局NSA(APT-C-40)对全球发起长达10余年无差别攻击》《美国国家安全局APT-C-40黑客组织高端网络攻击武器技术分析报告》等文件,提供了有关美国通过监控全球社交媒体账户和电子邮件,进行窃密行动的完整证据链条。庞大的个人信息库数据不仅具有政治和商业价值,在舆论战中更是一种威力强大的武器,这在2022年俄乌冲突中得到充分显现。乌克兰网军在美国公司的帮助下,通过扫描被俘和阵亡俄军士兵的面部获取他们的身份和社会关系信息,然后向其家属发送内容残忍的图片,以此鼓动俄罗斯社会的反战情绪和打击俄军士气。2.“减少特征”计划2021年5月17日,美国《新闻周刊》刊登文章《在秘密军队内部卧底》,揭开了一支名为“减少特征”的神秘部队的伪装。“减少特征”计划启动于奥巴马时期,主要任务是打造一支由影子战士和网络战士组成的新型情报部队,目的是在介于“和平与冲突”之间的“灰色地带”开展针对俄罗斯、中国等国的“接近武装冲突”的斗争。影子战士凭借先进的科技手段越过外国的安保系统、生物识别系统和机构系统,在美国海关和移民数据库中植入虚假信息和更改数据,消除影子战士及其家人的真实“数字”生活痕迹,让影子战士以私营企业、咨询公司工作人员的身份为掩护,潜入对象国从事搜集情报、策划暴乱、颠覆政权等活动。网络战士是舆论战和信息战的精锐,他们通过伪造假身份和假上网地点,在对象国发动网络攻击,引导和操纵社交媒体的舆论方向,搜寻和招募具有价值的卧底和线人等。网络战队是美国军队中成立最晚,但却是发展最快的组织。相较于“棱镜”项目,参与“减少特征”的私营公司更多,超过130家,其中有大量的全球知名企业。数十个鲜为人知的秘密政府组织向该项目提供支持,项目经费每年超过9亿美元。(三)科技公司助攻信息战美国作为一个超级大国,在互联网领域处于绝对的霸主地位,很多互联网巨头都是美国的企业。在美国政府的号召下,谷歌、脸书、微软等互联网巨头纷纷加入与美政府合作的行列,利用其技术优势和垄断地位,开发了一批以对俄网络战和信息战为主要目标,具备引导用户搜索方向、识别网络水军和虚假消息等功能的项目和软件。关于推特的“鸟观”和“把关”(Curation)项目,前者负责识别和屏蔽“虚假信息”,后者甄选和推荐“可靠的消息来源”,通过警示、粘贴标签、推文限流、功能限制或直接删除推文及账号等手段对信息传播进行控制。在推特上查询有关新冠肺炎疫情或俄乌冲突等主题时,用户首先收到的是被平台认证为“可靠”的信息背景,例如,如果使用中文搜索新冠肺炎,中国台湾疾病管制局的账号将是第一推荐。俄罗斯卫星网被打上“官方媒体”的标签,其发布的消息可能会遭到屏蔽,可能会被分到“假消息”一类,消息内容也可能不完整。判断“虚假信息”和“可靠消息”的方法,一个是基于平台社群的事实核查,一个是来自美联社(AP)、路透社等专业媒体机构的消息审核。除了推特,脸书的信息审核也以美联社、路透社为主要依据。谷歌“拼图”将搜索引擎和优图视频的数据进行整合,设定具有俄罗斯国家宣传特征的典型参数,然后应用重定向模式(redirect)来干扰用户的搜索,阻止其访问来自俄罗斯信息源的资料并引入由平台推荐的资讯。值得一提的是,谷歌“拼图”的负责人贾·科恩(Jared Cohen)身兼技术精英和政府官员双重身份,先后在美国国务院政策规划局和谷歌智库(Google Ideas)部门任职。在他的策划下,社交媒体为美国在“阿拉伯之春”“叙利亚战争”中的外交行动做出了重要贡献。三、俄罗斯的信息战反击策略与应对布局近年来,俄美之间的软实力较量不断加码,俄罗斯通过传统媒体和新媒体相互借力,公开的媒体宣传和秘密情报紧密结合以及网络媒体上的潜伏与渗透等手段,在叙利亚战争、美国大选和新冠肺炎疫情等事件的信息战、舆论战中有效介入,亮点频现,实现了结构性弱势下的宣传突围。(一)相互策应的媒体矩阵“今日俄罗斯”(RT)电视台是俄外宣战队中的精锐,成功打破了以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英国广播公司(BBC)为代表的西方媒体高度控制全球新闻议程的局面。在“多一些质疑”(Question more)方针的指引下,RT电视台的主要任务不是“守”(维护本国的国家形象),而是“攻”(塑造对手国家的负面形象)。“在RT英语频道上关于美国的报道中,几乎80%是明显的负面语气,只有3%是正面的。”为了吸引政治光谱上不同取向的受众,RT电视台还会播出自相矛盾的节目。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期间,RT电视台的时事评论节目可能在一集里讨论社会化医疗的必要性(与左派意识形态一致的信息),而在另一集里谴责美国是一个“全靠政府救济的社会主义国家”。据调查,目前RT电视台在国际上的受众呈现多样化,对那些位于政治边缘的人群尤其具有吸引力。在俄罗斯的外宣战队中,除了RT电视台和俄罗斯卫星网等具有官方背景的机构,还有一批在表面上没有官方渊源,但又对政府行动进行有效补充和配合的媒体。被美国司法部指认在美国大选中发挥过特殊作用的互联网研究所(Internet Research Agency),是俄罗斯商人叶·普里戈任(Е.Пригожин)控制的一家媒体组织。互联网研究所利用其控制的大量社交媒体账号,在2014—2016年开展了一系列旨在影响美国选举的宣传行动。除此之外,互联网研究所的雇员还与特朗普的支持者和竞选团队的官员进行接触,购买社交媒体上的政治广告,举行政治集会等。互联网研究所强大的宣传能力并非无源之水,普里戈任控制的“联邦新闻社”(RIAFAN)媒体集团在俄罗斯国内享有“爱国媒体集团”之名,在俄罗斯舆论场的影响力逐年提升。联邦新闻社拥有超过16项网络出版物资源,其中有9项是获得俄联邦电信、传媒监督局批准成立的媒体。联邦新闻社与一些权威媒体,如《共青团真理报》、“俄新社”、《报纸》报网、《消息报》、“俄罗斯商务咨询社”等保持着频繁的互动和交流。该集团下属的各家媒体相互之间大量转引、提供链接、增粉,以扩大社会影响。普里戈任被美国司法部起诉和制裁后,集团经营活动受到极大限制,但新的俄罗斯商业精英随即出现在国际舆论战场上。2020年的新冠舆论战,让康·马洛费耶夫(К.Малофеев)取代普里戈任成为美国的关注重点。马洛费耶夫控制的“地缘政治网”(Geopolitica.ru)和卡特霍恩分析中心(Katehon),都是多语种网站,使用英语、俄语和其他7种语言发表文章,声称提供独立的分析材料,要打一场反对西方民主和自由主义理想的信息战。网站对美国国内的极端民族主义者、极右翼保守派和阴谋论爱好者产生了吸引力。马洛费耶夫的政治倾向保守,是东正教和君主制的拥护者,其掌控的重要资产包括马歇尔全球咨询公司和“察里格勒”(Tsargrad)媒体集团。马洛费耶夫经营媒体集团的手法与普里戈任相似,都是围绕某一核心媒体创建10余种形态相似的网络资源。近两年来,马洛费耶夫控制的媒体发展迅速,据称已经与普里戈任的媒体工厂相当。核心媒体察里格勒电视台的观众超过700万人,网站浏览量每月接近1 000万。上述媒体的注册信息与俄罗斯政府毫无关联,在搜索引擎“扬德科斯”(Yandex)上显示为正常的独立媒体,因此,除非有专业机构进行调查和揭发,类似普里戈任和马洛费耶夫媒体矩阵的机构,在国际传播中不会被贴上政府喉舌的标签,这不仅使它们容易获取受众的信任,还可以以强烈的甚至极端的政治倾向来吸引部分“死忠”粉。(二)强力部门介入:以秘密情报操控信息流向在2013年乌克兰危机中,一些政要的不当言辞成为国际新闻的焦点。美国时任助理国务卿纽兰用不雅词语批评欧盟,爱沙尼亚外长派特揭发基辅临时政府是广场血案的幕后黑手,季莫申科放言用核武器炸死乌克兰的俄罗斯族人等言论引发了国际舆论的不满并得到广泛传播,对乌克兰、美国和欧盟的形象造成损害。2016年,维基解密公布美国民主党内部邮件引发的“邮件门”风波对希拉里的选情造成了重大冲击。美国司法部公布的关于特朗普“通俄门”的调查报告指认,俄罗斯武装力量总参谋部情报总局“格鲁乌”(GRU)通过黑客窃密的方式参与了希拉里“邮件门”事件。2016年,一个名叫“奇幻熊”(Fancy Bear)的黑客曝光了世界反兴奋剂组织(WADA)的数据库和邮件资料,指控该组织庇护美国运动员“合规嗑药”。有消息称,“奇幻熊”是“格鲁乌”控制的黑客组织。2020年10月,美国大选情势胶着之时,拜登陷入一起“乌克兰邮件门”的泥潭中。拜登之子亨特曾在乌克兰布里玛斯天然气公司(Burimas Holdings)任职,亨特的部分电子邮件被曝光,显示其可能安排了拜登与乌克兰商人的会面,而拜登被怀疑通过干涉乌克兰内政使儿子任职的公司获利。“乌克兰邮件门”与2016年希拉里“邮件门”事件有颇多相似之处,两起事件发生的时间和策划路径相似,都是临近大选之时以秘密邮件引发媒体关注,然后引爆社会舆论和掀起政治风波。这些邮件、电话显然不是普通媒体能掌握的信息,只有专业的情报部门才能获取到。上述特殊信息一经媒体披露,便引起广泛关注,取得了事半功倍的舆论引导效果。情报优势是军事胜利的重要保证,在国际传播中也可以成为特殊武器。俄罗斯在这些事件中表现出高超的情报侦缉能力以及综合利用“情报战”“宣传战”,开展“混合战”的能力。(三)网络部队的潜伏与渗透2017年9月底,脸书、推特和谷歌向美国国会提供了数千个涉俄账户的资料。这些资料显示俄罗斯干涉美国大选的行动具有高度的计划性、组织性和灵活性。2014年年中,俄罗斯的互联网研究所工作人员就开始在美国多个州进行实地调研,了解美国社会各群体关注的议题,为即将开展的信息战和舆论战做文宣内容和话题准备。该研究所在美国社交媒体上创建和组织了大量群组以及具有强烈政治偏见的频道和网站。2016年大选期间,俄罗斯水军在脸书上建立470个账户,有6个核心账户创造的转发和分享达到3.4亿人次。20个伪装成新闻频道的网站在脸书上创造了871万个分享、互动和评论。2015年6月至2017年5月期间,脸书上有3 500个政治广告被怀疑是俄罗斯水军所为。这些广告涉及诸多社会议题,但以支持特朗普和诋毁希拉里为主。被互联网研究所控制的这些社交媒体账号和群组各司其职,支持不同的政治诉求,其目的不仅是塑造特朗普的形象,还利用“高级黑”的方式,发布大量关于移民、宗教和“黑人命运”运动(black lives matter)的消息,加深美国社会的撕裂。互联网研究所的一名前工作人员回忆:“我们的任务就是制造混乱和激起不满情绪,从而让美国人反对自己的政府。”互联网研究所的成功之处在于,其制作的文宣材料敢于引发争议,具有煽动性,推出后极易被转发和传播。研究所还制作图片进行宣传,由于社交媒体与生俱来的灰色空间,这些图片既不用注明出处,也无从核实来源,成为水军传播政治态度的利器。俄罗斯学术机构和情报机构也加入伪装和潜伏的队伍。《战略文化基金会》(The Strategic Culture Foundation)杂志网站被兰德公司怀疑为俄罗斯对外情报局(SVR)的出版物,认为其在俄罗斯对外宣传的链接网站群中发挥着核心作用。《新东方瞭望》(New Eastern Outlook Journal)是挂靠在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的英文出版物,利用其学术杂志的身份宣传亲克里姆林宫和反美的文章,针对目标是中东、亚洲和非洲受众。俄罗斯还试图通过在境外注册的方式来掩盖相关媒体的俄罗斯属性,如以阴谋论文章出名的《全球研究》(Global Research),总部设在加拿大,其实是受俄罗斯控制的。《南方阵线》(South Front)隐藏与俄罗斯的联系,专注于军事和安全问题,经常报道克里姆林宫的重要讲话和军事冲突事件,网站使用漂亮的地图、信息图和视频,很受读者喜爱。俄罗斯之所以能够在国际社交媒体上搅动美国社会舆论,是因为拥有强大的用户基础。数据显示,Whatsapp、优图、照片墙、脸书等美国社交媒体在俄罗斯18岁以上人群中的普及率极高。这些人熟知西方话语,了解这些平台的使用规则。庞大的用户使俄罗斯水军容易掩盖行动的踪迹,得以长期潜伏。四、俄乌冲突背景下的大国较量(一)2013年乌克兰危机:进击的俄罗斯国际传播在围绕2013年乌克兰危机进行的宣传战中,俄罗斯的国际传播能力比车臣战争、俄格战争和乌克兰“橙色革命”时有了较大的发展,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乌克兰危机时国际报道的议程设置,打破了西方媒体长期以来对国际舆论的垄断。当时西方媒体仍然保持优势,但并不具有压倒性的影响力。特别是在“克里米亚入俄”问题上,俄罗斯媒体打破了西方媒体对全球新闻议程的垄断,带有RT电视台标志的视频被世界各国媒体大量转载,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西方国家关于乌克兰危机的话语优势,为俄罗斯争取到不少国际受众的理解和认同。(二)2022年乌克兰危机:武器化的科技和平台在2022年俄乌冲突中,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汲取了2013年乌克兰危机舆论战的经验和教训,在事件初期立即采取措施,从国际传播和国内传播两方面针对俄罗斯进行了渠道封锁、议题消解和舆论攻击等行动。俄罗斯的国际传播一度瘫痪,对乌方有利的宣传材料则垄断了西方主流媒体和社交平台。美国互联网公司在其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展现了强大的信息流管控实力和信息遮蔽能力。俄罗斯媒体或是被直接封禁、限流,或是被贴上“虚假新闻”的标签。RT电视台和俄罗斯卫星通讯社更是西方各国的重点防范对象。2月28日,元宇宙公司宣布旗下的脸书和照片墙将限制欧盟用户对“俄罗斯国有媒体”的访问。同日,推特开始对RT电视台和卫星通讯社的账号进行特殊标注,并持续删除俄方关于俄乌冲突的表述。苹果、微软、谷歌等也紧随其后。苹果将RT电视台和卫星通讯社的应用从全球除俄罗斯以外地区的应用商店中下架;微软不仅下架RT等俄媒的应用,还不再展示相关媒体的产品和广告;谷歌旗下的优图在全球范围内阻止用户访问“俄罗斯官方媒体”频道。为了消释和排除俄罗斯提出的“反对新纳粹”议题,西方媒体改变了其之前对“亚速营”等组织的定义。在脸书上,“亚速营”曾经被归为与三K党、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同类的恐怖组织,其在平台上的活动受到“关于危险人员和组织政策”的限制。2月24日,脸书改变了政策,允许发布有利于“亚速营”的帖子。3月10日,脸书向员工发送内部邮件称,用户可以有限度地赞美极端组织“亚速营”在“抵抗俄罗斯”中扮演的角色,同时放宽原本制定的反仇恨言论规定,允许用户对俄罗斯特别军事行动和俄罗斯、白俄罗斯领导人发起死亡诅咒及其他暴力言论。在这种选择性舆论主导的框架下,来源于乌克兰的宣传攻势得到西方媒体和社交网络的大力支持,几乎垄断了英语媒体。乌克兰人被塑造为抵抗外敌的浪漫主义英雄形象,而俄罗斯则是“造成平民死伤惨重”“丢盔弃甲、举手投降、不堪一击”的形象。在俄罗斯国内,美国展开了分化社会、扩大分歧和招募内应的行动。俄罗斯出兵后,在各大社交媒体上仅两天之内就出现了约1 200条传播虚假新闻和呼吁民众反对政府、上街集会的广告,这些广告精准地面向社交网络中的俄语受众。脸书、推特和谷歌上通过特殊的地理定位精准投放反俄信息以及反俄网站和应用的广告,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则通过互动情况定向识别持反政府态度的俄罗斯用户,以便进一步开展信息“投喂”活动和招募内应。(三)俄罗斯国际传播的短板:平台寄生俄罗斯近年来行之有效的一套舆论战和心智战手段被美西方破解和反杀,宣传渠道的寄生性是其失利的重要因素。俄罗斯在舆论战中利用西方的平台借力打力这一特点如同双刃剑,在对手早有预案和占据制高点的条件下反而容易使自己陷入被临阵缴械和精准打击的境地。2022年,曾在俄罗斯信息战中发挥重要助攻作用且一直隐藏与俄罗斯官方关系的媒体、网站、出版物,如“地缘政治网”、卡特霍恩分析中心、《战略文化基金会》、《南方阵线》等被西方揭露,遭到封禁或制裁。俄罗斯商业精英控制的媒体矩阵的网站被攻击而无法访问,或被欧美屏蔽。互联网上的潜伏与渗透由于平台的严格封禁而成为无源之水。由于传播渠道被封锁,俄罗斯在信息流传导方面难以掀起风浪。关于乌东地区儿童被残杀,亨特·拜登资助乌克兰生物实验室,英国国防大臣华莱士泄露英国准备支持乌克兰发展核武器等消息或者被平台迅速删除,或者被“蛇岛勇士”“战场孕妇”等信息遮蔽和覆盖。至今尚无权威机构给予定论的“布查事件”不仅引导了舆论风向,还直接影响了政治谈判节奏和军事作战计划。4月3日,乌克兰国防部发布了关于布查市平民死亡的视频和图片,指控俄罗斯杀害平民。布查事件爆出的背景,正是俄罗斯以“天然气卢布”拉升汇率,美国被曝光“敦促欧洲对俄进行能源制裁,而自己大举购买俄石油”的双标行为,西方的“抗俄统一战线”因此面临挑战。布查事件被打上“大屠杀”的标签,迅速冲上舆论巅峰,而俄罗斯对此事的质疑之声不仅在国际媒体上被封禁,在联合国安理会召开紧急会议以公布证据的要求也两度被当时的轮值主席国英国以周末为由拒绝。欧盟国家旋即针对俄罗斯展开“外交”战和通过新一轮制裁方案,俄乌在3月末4月初第五轮谈判中展露的“和平意愿”遭到逆转。五、解析与镜鉴2022年的俄乌冲突是冷战结束后全球影响力最大的事件,也是一场高级版本的混合战。针对俄罗斯的“特别军事行动”,美国和西方国家在军事领域通过提供武器装备和军事情报间接介入,而在金融、经济和舆论宣传等领域直接进入博弈场,进行全面的火力压制,各种制裁、封锁、虚假信息攻击达到前所未有的烈度。美国的军事、金融、科技和话语四大霸权相辅相成,构成其开展混合战的重要资源。美国和西方国家构建了当代世界的政治秩序和经济秩序,也凭借行业的先发优势和领先的科技等因素制定了信息空间的运作秩序。利用全球垄断地位和技术优势操控舆论和干涉他国政治决策,成为美国在处理对外事务时频频使用的手段。脸书、推特、优图等国际社交媒体在一定程度上已成为美国外交的延伸和巩固霸权的工具,使美国在信息空间也拥有了如在金融和贸易领域的强大的干预权力。俄乌冲突表明,如果说美国在军事领域对俄罗斯还颇为忌惮的话,那么美国在信息空间拥有的优势显然大大超越了后者。美俄互联网产业差距悬殊。尽管俄罗斯也经历了一波互联网发展的高潮,产生了一批具有国际影响的互联网企业,如Yandex,联络(VK)等,但它们的大部分业务仍停留在俄罗斯、独联体以及俄语使用者的圈层中,在国际化方面建树寥寥,与以谷歌、元宇宙等为代表的美国互联网平台难以相提并论。俄罗斯近年来的舆论战虽有精彩之处,但只是取得了一些小规模的、局部的战术胜利,无法改变总体实力较弱的局面。这种态势在俄乌冲突的混合战中得到了全面、清晰的现实示范。美国与俄罗斯进行的制裁与反制裁、封锁与突破的激烈较量,对于当下的中国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无论在军事硬实力领域,还是软实力领域,美国遏制和打压中国图谋已久,近期更有步步紧逼、把中国拖入新冷战的情势。2022年3月28日,美国《2022年国防战略》称中国为“头号竞争对手”。4月5日,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渲染“中国威胁”,以中国拒绝谴责俄罗斯为借口,宣称北约的新战略将“首次考虑中国的影响力”,他希望北约在军备控制、网络、技术等领域与亚太盟国展开更为密切的合作,从而“确保各方的安全”。事实上,北约已经把触角伸向东亚,2022年5月,韩国宣布加入北约网络防御合作卓越中心。4月27日,美国众议院以压倒性优势通过了《轴心国法案》,将中国和俄罗斯类比为二战期间的邪恶“轴心国”,进一步升级了对我国形象的“妖魔化”行动。中国台湾议题更是美国操弄的重点,5月5日,美国国务院修改了关于“美台关系”的介绍,删除了关于“承认台湾是中国一部分”“美国不支持台湾独立”等表述。5月26日,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发表了关于拜登政府对华政策的讲话,基调是遏制、打压、围堵和污蔑,中国被称为“对国际秩序最严峻的长期挑战”。美国在俄乌冲突的背景下看到了通过引爆台海冲突来逼中国出手的机会,中美冲突会发展到何种形态?俄乌冲突已经揭开了未来大国较量的序幕,军事行动与信息战、舆论战乃至生化战相互嵌入的混合战势必成为博弈的重点。布林肯明确表示,美国将实施“一体化威慑”战略,利用美国及其盟友在经济、技术和外交领域的优势,运用常规武器、核武器、太空力量和信息手段等进行对抗。美国将把对付俄罗斯的各种手段,以类似的方式复制到中国身上。构建去中俄化的意识形态和打造去中国化的产业链,会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如果其获得成功,中国在信息战中被彻底妖魔化,不仅会失去政治立场的同情者和同盟者,还将失去产品的消费者和市场,这对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然造成重大阻碍。面对严峻的威胁和挑战,我们要让全社会认清国际竞争的现实和本质,在加强军事威慑的同时,以“准备战争”的心态升级应对混合战的战略、战术、方法和手段。我们应认真研究俄罗斯在俄乌冲突中的教训和经验,思考和评估我们的不足与弱点。在社会和大众层面的传播和认知领域,我们要保持警惕和防御之心。要保证信息空间在外部攻击中维持独立自主的生态平衡,做好舆论和信息管控,掌握战场内外舆论和信息主导权,国内主流新闻网站和社交平台则要切实维护国家利益和配合政府施策……道阻且长,行则将至;福兮祸兮,危中有机。真到了最紧要的时刻,相信中国人民会展示出前所未有的斗争精神和凝聚力。只要我们能凝聚人心,必能从容应对挑战。(责任编辑 靳会新 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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