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 | 微整形:美的双重标准
隆下巴手术基本完成,医生举着镜子问阿青是否满意。
图 / 拍者
“换好手术服之后护士带我来到手术室,让我躺在手术台上,把手脚都用带子束缚住,那一瞬间我有点害怕,不过她们马上安慰我说是防止我乱动导致下刀不稳。手术室里还有个蓝牙音箱,那个护士很熟练地喊了一声‘小爱同学’并让它放歌,蛮好笑的。我突然觉得这个手术好像不是那么正经。
医生先给我消毒,用笔画线,打麻药,切割,抽脂缝针,过程中除了打麻药痛了一下外其他都没感觉。医生和护士都在和我聊天,感觉就像做了一次美容,反正和我想象中严肃正经的手术不太一样。”
小洁这样描述自己做双眼皮手术的过程。
以埋线双眼皮、全切双眼皮、吸脂手术、隆鼻手术、瘦脸针等为代表的整形手术已在我们的生活中成为平常的存在,而如今的整形手术变得更加精细化、专业化,逐渐演变为 “力求以微小切口和最小的组织损伤,完成精细的手术操作,具有出血少,术后疼痛轻,恢复快,瘢痕不明显或无痕的显著特点”的微创整形。微创整形的效果从视觉上看更为 “自然”,许多成功案例在没有专业整形经历的人看来甚至觉察不出任何痕迹。
然而,有关整形的争议并没有因为技术的进步而消失。
大众对于“美”一直存在着各式各样的双重标准。当“审美多元化”、“自然即是美”作为外在的主流价值观念被宣扬,单一的审美评判标准仍作为真正的价值内化于大多数人心中;当人们强调“内在美才是真正的美”,对外貌的评价早已在日常的话语体系中根深蒂固;当外貌焦虑在人际交流中被无限放大,为追求美所做的付出,例如整形,却总是被赋予负面的评价。
“美”的主流价值体系作用于个人判断,造成了个人对美的理解本身即自相矛盾。无论是选择了整容的群体,有整容意愿却还未作出决定的群体,还是作为旁观者对这一现象进行分析与批判的群体,看似被赋予了自由选择容貌与审美的权利,事实上却依旧被囚禁在各种社会价值判断所编织出的牢笼中。
“美”的标准
双十一的热潮还未完全褪去,对于那些喜好医美的求美者们来说,等待她们的除了堆成小山的快递盒,还有一张列满整形项目的薄薄清单。
“日常维养项目的话,我囤了一波水光针和光子嫩肤。皮肤护理类的小气泡、水氧嫩肤都那么便宜,我肯定通通不能错过啦。当然我最想做的还是脂肪填充和下巴。”对于这次的双十一医美狂欢节,夏晴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一口气列出了长长一串自己感兴趣的项目。
然而面对整形,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样“勇往直前”。在此次狂欢的优惠面前,有不少人心动却又犹豫不决,也有一些人对其不解甚至不以为然。
当被问及为什么不接受整形时,大多数持怀疑态度的人都给出了“自然美”这样一个概念。徐舒阳是刚迈入大学的新生。开学第一天,人人都戴着口罩,看不完全样貌,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唯有校园里与她擦肩而过的一双双韩式大双眼皮,这让习惯了朴素高中生活的她感到非常讶异。
她从未尝试过进行整形手术,甚至不曾有过一试的想法——“个人有选择的自由,但就我而言,我特别喜欢自然的美感,更何况在脸上动刀子也是我不想经历的。”
在徐舒阳看来,很多人选择整形,是缘于潜意识里特定的价值观引导,而趋向于一个标准的大众化的“我”。这样具有同质性的结果,和“审美”的初衷背道而驰。
而“自然美”,正是对这种单一外貌衡量标准的反抗。“喜欢自然的美感,并不是说每天素面朝天最好。我觉得化个妆也挺好的,但是应该画得自然一点,保留自己原先的特色。”
因不满意自己的下巴,妈妈带小利到了医院进行隆下巴手术。
图 / 拍者
然而,对于那些外貌在大众审美评价体系中处于劣势的人而言,这种“自然美”显得有些讽刺。
自2012年起,一档由韩国tvN电视台制作的整形改造节目《let美人》已经播出五季。在节目中,数以千计的申请者渴望通过节目提供的整形机会改变外貌,进而改变人生。
节目第五季第14期的主人公韩朱丽有着一张不对称的脸。随着年龄增长,脸型不对称的情况愈发严重,这让从小梦想着成为声乐家的她离舞台渐远。无法站在舞台上,她选择成为一位幕后工作人员,以求离梦想更近一些。而同龄人在舞台上闪闪发光之时,她却只能在旁边为他们戴上麦克风。
除了韩朱丽以外,申请者当中还有严重反颌和咬合不正的人,有产后抑郁时期暴饮暴食导致过度肥胖的人,以及二十岁便迅速衰老的人。在这一类饱受外貌困境折磨的人面前,“自然美”三个字显得苍白无力,因为在自然状态下的他们,从未听到过对自己“美”的评价。
节目主人公韩朱丽整形前后对比。
图 / 网络
“实际上,不管崇尚的是哪种美,对美都有一种固有标准。有这种要求和框架的时候就已经越界了,尤其是当你去责骂不属于这个框架的人的时候,不管是觉得别人整容之后美还是整容之前美,这就是在干预他人的个人选择。”说到这里,受访者筱娅表达了对现有审美体系的不满。她认为,社会在对长相提出标准的同时又苛责试图改变外貌的人,这实在是一种荒谬不堪的暴力。
整容前vs整容后
“社会环境就是这样,我们也都是这样的。”
当记者问起叶玖怎么看待自己经常因为外貌被评价时,她反问,带着一种无奈的接受,“这不是很常见的么?人们在看一个女生的时候,都会下意识说这女生好看,或这女生眼睛好看,鼻子不好看”。
比起赤裸裸的“颜值鄙视”,这种“下意识”显得更为平常,以至于人们从来不会去细究,这种评判是否有违最基本的普世价值——尊重。
叶玖回忆起高中时期在楼道里被人指点的场景,那时候的她正在和一个校草级别的男生谈恋爱,“会有女生指点一下然后说’岑朔女朋友就她啊’,”叶玖带着那种属于闺蜜间窃窃私语的语气模仿道。“他们不会专门当着你的面说,但因为当时比较敏感,所以能够听到”,叶玖就是从那时起开始怀疑自己长得不够好看,第一次贴了双眼皮贴。
“包括岑朔的男性朋友,”她补充道,“他们会很自然地谈起你女朋友长得好不好看这件事。”因为总是被谈及、被注意,她自然而然地也开始在意,开始变得敏感。她总能捕捉到人们对她外貌的议论,进而开始想办法改善,最终选择整形。
对于想要改变自己外貌的人而言,整形似乎是一个“一劳永逸”的方案,可一切由外表而生发的困扰是否真的会伴随着手术的结束而烟消云散?
许多整形者对于自己在整形后是否告知他人一事,都表示了“犹疑”,想让自己变得更美丽,但也不免掺杂些怀疑与担忧——还是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担心术后不够“自然”,担心他人不友好的眼光。
伊凡说起有不少人都称赞过她的眼睛,但她总是有些淡淡的愧疚。她无法自信主动地开口告诉称赞她的人,她的眼睛是“做过的”,“虽然同性对医美的宽容性已经非常高,但原装非原装的歧视链始终存在。”
就好像,整过容就代表你是特别关注外表的人,喜欢走捷径的人,违背了“自然”的人,甚至是 “骗子”。
说到这里,原本很坚定的伊凡有些迟疑,“我变美明明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啊”,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迷茫。“如果有一天我遇到另一半,我会不会告诉他这件事呢?他的父母又会不会接受呢?”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我害怕告诉他之后,他会勃然大怒,告诉周围所有人他被我骗了。而别人可能就会继续伤害我,说我整过容,是整容女,我本来没有这个基因后代也不会有之类的话。我依旧纠结这个。”
然而,当被问及整形后最大的感受时,“变得更自信了”是受访者们共同的回答。小千说起自己在做手术前的18年里十分自卑,几乎没有留下过什么照片。可做完手术后,她自信多了,留下了比前18年加起来还多的相片。“不后悔,完全不后悔,”前几分钟还在被是否要隐瞒自己微整形经历的问题困扰的叶玖,此时也坚定地宣告。
因为觉得自己的眼睛无神,马姐到医院进行了双眼皮手术。
图 / 拍者
自我取悦?
审美多元化的反面并非只有“标准美”这一个答案。除了对“大眼睛”“高鼻梁”的向往之外,种种看似矛盾的因素也一并被纳入了整容时的考量范畴。
“带着“网红鼻”、“网红眼”等模版来整容的顾客占比确实较高,甚至有一部分顾客会直接拿着某位明星的照片到医院来。”知名美容专科医院珈禾整形医院吕院长肯定了当下流行整容模板的存在。作为整容业界的专家,他具有相当丰富的专业经验,并对整容群体颇为了解。
但同时,他也很直接地否认了整形有不可动摇的唯一标准。“医生在面诊时一定会根据每个人的具体情况给出相应的建议,在模板基础上的个性化加工与自然美保留是多数人的选择。”
事实证明,确有许多整形者在小心翼翼地维持一种平衡。在选择整形来改变自己外貌的同时,她们仍然希望能够保持个人特色,不让“人造美”打破“自然美”的稳态,从而达到一种原生与修饰、个人追求与整型意愿的契合。“我在调的时候会选择性动刀,我会特意留一些缺陷,这也是我的审美,”叶玖这样描述这种契合。
“我总在迷中徘徊。”
图 / M.C. Escher(Dutch,1898-1972)
除了站在当下考量的自然美与个性化的因素,吕院长也指出了审美潮流与整形美容的标准具有周期性。从更长的时间维度来看,人的面部三年就会发生一个变化,“审美标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就像时装潮流会随着时代不断更迭演替那样”。随着社会主流审美的变化,20岁割的的双眼皮到了40岁或许会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因而也就需要后续的修复与调整。
在否认了整容中“标准美”的唯一性后,促使人们选择整容的动因也随即展现出了富有多样性的外表。
在每一位顾客进行具体的医美项目规划之前,医院都会组织安排与顾客的心理咨询会谈,以了解其想要整容的原因。基于医院实际运营的经验,吕院长归纳出了三种最为普遍的理由:取悦自我,单纯想让自己变得更漂亮;取悦他人,社交、婚恋与家庭压力等因素的推波助澜;在当下拥有了较为富裕的经济条件,想要弥补过去对自己外貌照顾不周的缺失。
以上种种理由确也在诸多受访者们口中得到了印证,不过在真正问到整形的原因时,大家都在强调“取悦自己”——“我是一个有一点完美主义的人,我难以承认自己的缺陷,我自认为的这些我能去修补的我都会修补它” ,“我在努力向我一个理想靠近。”,“我认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这样的结果偏差似乎说明,当置身于大环境的评判体系中时,选择整容的人们自己也是矛盾着的。“促使自己作出整容与否决定的,到底是个人追求、他人评价、社会功用主义的推手还是交织缠绕在一起的多重因素”,为这个问题找到清晰而准确的答案并不容易。
“我们无法否认美貌在当代社会为个人带来的红利,” 谈到未来的发展前景时,吕院长表示整容业的不断扩张将是大势所趋。“随着更多人自身经济条件的提高,基于对自我社交、家庭、生活品质提高的要求,自身心理的优化与职场竞争力的提升的需求,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接受整形。”
他的观点正与叶玖在采访最后流露的想法不谋而合:“我觉得这就像我要努力读书使自己变得更优秀一样,整形也只是使我变得更好的一个方式。”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均为化名)
(文 | 求是潮新闻资讯中心 里润一 张韵紫 吴晓微 胡雨海 陈欣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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