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火灾幸存者:生死考验后的去留抉择
死难者离开了这个世界,活下来的人要退到六环以外,还有人无路可退、不得不离开北京。
(11月22日,西红门镇新建村牌楼入口,现场已经拉起了封锁线,不能随意进出)
《财经》记者 刘思维/文 朱弢/编辑
车怡岑(腾讯新闻谷雨实验室)/摄影
11月18日的这场火灾注定成为聚福缘公寓租户们人生的转折。
18日晚18时15分,北京市119指挥中心接到报警,大兴区西红门镇新建二村新康东路8号聚福缘公寓发生火灾。据官方统计,这起火灾造成19人遇难,8人受伤。当晚21时06分,地下冷库明火被扑灭。
死难者离开了这个世界,活下来的人要退到六环以外,还有人无路可退、不得不离开北京。
死里逃生
意识到起火后,李国华做了一道决定生死的选择题。
公寓二层有东西两个门通过外挂楼梯连接大街。在他的印象中,东门并不常开,于是果断用衣领掩住口鼻,向西门爬去。浓烟漆黑,整个楼道被罩得密不透风,吸进一口就有窒息感。指引他的是记忆、手机屏幕微光和楼道的一盏小灯。最终他从西门逃到了大街上,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李国华凝视着地面上的几口黑痰,意识到自己捡回一条命。
(新建村内,一处已拆除的棚房。工人正在检查电线)
李国华事后听说,烟从连接东边地下室与一楼的通道处涌上来,如果当时他判断失误选择从东门逃生,很可能已经命丧黄泉。他工作的4S店每周两次的消防培训和每月一次的消防演习救了他,使他成为最早逃出火场的人之一。
李国华觉得比自己更幸运的人是小霍。他俩是火灾之后认识的,劫后余生的两个孤身汉子互相递烟以缓解焦虑。17日下午,小霍刚把离预产期十几天的妻子送回德州老家。火灾发生时,他和李国华一样是最早从西门逃出来的幸存者。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此幸运。据人民日报报道,截至目前,此次火灾共造成19人遇难。其中,男性11人(18岁以下6人),女性8人(18岁以下2人)。遇难者名单显示,除了两个孩子是大兴本地户籍,其余遇难者户籍地均不在北京。
聚福缘公寓二层和三层的305个房间中租住着400余人,他们大多彼此陌生,李国华只跟左右两家邻居打过照面。李国华爬出楼道的过程中没看到其他人。他一面懊恼逃生时没能敲开几个邻居家的门,兴许能救出几条人命,一面自我宽慰一心往外跑是求生的本能。
他们是谁
王春城说,心里是抗拒“外来务工者”这个称呼的,因为“外来”意味着不被认同。他也不认为自己是“北漂”,“北漂来北京是为了梦想”。王春城的目标明确:多挣钱。
在北京打拼十余年,王春城目前在工地做工程管理人员。要坐到这个位置并不容易,要求有充足的经验,看得懂图纸,能够协调整个施工队的运转。再加上跑滴滴做代驾,收入虽然不稳定,但好的时候也能月入过万。在北京,这样的收入水平甚至高于一些公务员和白领。
不过,这十几年来,王春城一直租住乡镇民房,火灾前就住在聚福缘公寓,一月房租600元。这是为了省钱。和那些外表光鲜的“月光族”不同,他用攒下来的钱在河南老家县城买了两套130平米房子后,还有些积蓄。压力与动力都来自农村务农的父母和在老家上一年级的孩子。
(新建村内,随处可见带着行李正在撤离的人)
居住在聚福缘公寓的人们有着和王春城类似的特征:外地人、出身农村,做点小生意或者打工,赚钱是最主要的目标,享受生活对他们而言是奢侈。
前两个月,妻子搬来北京和王春城一起生活,妻子在住处附近一家超市打工,月工资两三千元。火灾发生时,夫妻俩都在上班,因而躲过一劫。
逃生出来的小霍缓过神后,第一时间给怀孕的妻子和同在北京打工的父母打了电话,他怕新闻出来之后他们担心。
李国华没人可以联系。他是黑龙江人,2008年来北京找前妻复婚,婚没复成,孤身一人留在北京,他有汽修技术,每月四五千元工资足够糊口,但他没有积蓄。安卓手机是分期付款买的,他把互联网+、资本市场、原始股、上市这些词汇挂在嘴边,这几年来挣的钱都投在了各种投资项目上,没赚过一分,反而赔了五六万。
这些打了水漂的钱里有一部分来自兄弟姐妹,钱没了,他不敢再联系他们。孩子已经成人了,但他没负过责任,也不敢过问。父母已相继离开人世,他是真正的一个人了。
(11月23日, 新建村内的外来人口正陆续撤离,大部分商户已经拆除)
火灾之后这几天,聚福缘公寓所在的一整条胡同被封闭起来,死里逃生的人们不敢走远,在寒风中苦守警戒线,各怀心事。
小霍想着停在公寓外的汽车和房间里的身份证。他打算一旦封闭解除,马上回房间取回身份证,驱车赶回德州老家。只要四小时,就能见到妻子,陪她住院生宝宝。王春城和妻子关心屋里的财物,后者穿着一双单鞋,冻得直跺脚也不敢走开,如果封闭解除后别人先进去,屋里的几张银行卡和双十一刚到的一堆快递难保不会被顺手牵羊。
李国华紧张火灾的调查,他主动到派出所反映自己事发前目击的“可疑情况”。但在操心这些之前,李国华他们想的最多的还是晚上睡在哪。
(在一处沿街商铺的墙上,贴有一张腾退通知,但没有留有落款和公章)
火灾过后两天,新建村的各个宾馆住满了人,第三天开始,新建村紧急搬迁,所有商户一律关闭。
尽管政府为直接受灾住户做出安置,火灾当晚,混乱中王春城却找不到住处,只是小心翼翼把车停在了逆风向,想着这样尾气可以被风带走。夫妻俩关着车窗开着暖风在车里过了一夜。19日这天,有一位来采访的记者帮他找了一间房子过了一夜。第三天,他带着小美借住在老乡家。李国华和小霍则花了20块钱一宿睡在网吧。
去留两难
根据官方通报的初步勘验显示,发生火灾的聚福园公寓东西长80米,南北宽76米,占地面积6080平方米,建筑面积约2万平方米,地下一层,地上两层,局部三层。地下一层为冷库区,共有6个冷库间,总面积5000平方米,目前正处于设备安装调试阶段。地上一层为餐饮、商店、洗浴、广告制作、生产加工储存服装等商户,总面积约6600平方米;地上二层、局部三层均为出租房。是典型的集生产经营、仓储、住人等于一体的“三合一”、“多合一”建筑。
火灾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当中,截止本刊发稿时,正式调查结果尚未发布。
(新建村里的公交车站,收拾好行李的人们正等待离开)
火灾发生后,按照北京市的部署,市领导分头下到各区督导安全生产隐患排查,指导工作。全市各区、各部门、各单位迅速传达贯彻,全面排查清理各类安全隐患。
导火索新建村首当其冲,商业街旁一座还未建成的四层高的违章建筑在火灾后的一天之内被拆成废墟。11月20日,新建村的四条道路被搬家车辆堵得水泄不通。
新建村内一条热闹的商业街拥有上百家商铺档口,到20日晚上,这些商铺的招牌悉数撤下、货品清空,少数几家服装鞋帽店在一边搬货一边甩卖。人、货、车、执法者高声维持秩序的声音、路面上遗落的搬迁垃圾与昏暗的灯光相叠在一起,形成一幅失焦的画面。
(一家缝纫机店的挂出停业搬家的字牌)
这样的场面王春城六年前已经历过一次,那时他住在旧宫地区。据北京市公安局消防局此前通报,2011年4月25日凌晨1时10分许,大兴区旧宫镇一栋四层楼房的“三合一”的渝云服装加工厂,因现场存放的电动三轮车电气故障引发火灾,致使18人死亡、24人受伤。火灾后,当地的出租房也面临拉网式排查,原来的公寓不能再住,王春城搬到了北五环的立水桥。
(一家刀削面店11月21日晚收到搬离通知,第二天老板已将饭店内的家具厨具变卖,准备离开)
现在的王春城顾不上细细回想往事,当务之急是给饿着肚子的妻子找个吃饭的地方。新建村外东西走向的鼎业路上,两三家小饭馆生意爆满,它们成了一夕之间无处可去的人最近的落脚点。
其中有一家是陈红的饭馆,她听说,新建一村到四村的村民和商户要在三天之内完成搬迁。事实上,西红门镇作为北京市城乡结合部改造试点镇,本就规划了 “工业大院”拆除腾退,并计划于11月2日启动。刚刚发生的这场为火灾,只是加快了腾退的步伐。
20日下午,隔壁浴池的老板来店里打听陈红什么时候搬,他下午刚接到通知,被要求周五之前搬走。
这场火让王春城意识到,来北京十几年,自己在这座城市没有根基。火灾没有带走他们的生命,但将会带走他们的生活。 “如果老家的收入能达到北京的70%,我干嘛不回去?”但现实是,回乡的收入可能仅为目前收入的三分之一。另外,回乡意味着他闯荡北京这十几年一朝清零,从头开始。
但他也清楚,如果留在北京,未来只能退到六环之外找房安身。
李国华明确决定留在北京。他习惯了北京企业的正规:稳定的薪水、五险一金、严格执行消防演习,这些带给他安全感,46岁的他不愿再折腾。对于北京疏解人口的政策,他很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城市离不开我们外地人,如果我们修车的都走了,交通就瘫痪了。”
北京对李国华来说还有另一种意义,那是他孤独岁月里一段最接近幸福的时光。2013年,他认识了一个卖服装的长春女人。两人在五棵松附近的一个月租1200元的隔断间生活了三年。他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能吃上热乎的饭菜。去年,她回了老家,但微信上仍有联系。火灾发生后,她是李国华唯一愿意联系的人,她通过微信给李国华转了500元钱。这是这个寒冷的冬天李国华心里唯一的一点温暖。
(本文中所涉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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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黄姝静 shujinghuang@caijing.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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