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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园》到《人类》:“我始终相信我们还有出路”

2016-06-17 第一财经日报 有机会网

文章来源:第一财经日报

作者:葛怡婷

↑ 法国导演杨·阿尔蒂斯·贝特朗用震撼的视觉效果和故事来关注人类命运

2007年1月16日,一名以色列边防警察枪杀了我十岁的女儿,阿比尔。那是早上九点半,一颗橡胶子弹击中了她的后脑。阿比尔不是战士,她只是一个孩子。我想打破这种暴力、血腥和复仇的恶性循环。许多人告诉我,你没有权利以女儿的名义原谅这一切,但我的回答是,我也没有权利以她的名义复仇。我希望她能对此满意,希望她能安息。”

独白来自于纪录片《人类》,讲述者是一位平凡的巴勒斯坦中年男人,他坐在纯黑色的布景前,身份被隐去,光线柔和,他的目光直视镜头,语调平静。

“人类”是一个过于宏大而复杂的命题,该如何用电影呈现?法国导演杨·阿尔蒂斯·贝特朗(Yann Arthus-Bertrand)用三年时间走访全球65个国家,超过2000位不同种族、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人,在他的镜头前诉说自己的故事。从乌克兰武装分子到中东难民,从马里农民到中国工厂女孩、从卢旺达大屠杀幸存者到美国死囚,这些故事最终集结成一部133分钟的纪录片《人类》。受访者中有些很普通,有些则经历过我们难以想象的苦难。

《人类》关注了恐怖主义、性别歧视、政治暴力、难民迁徙等社会问题,也追问爱、快乐、痛苦、幸福、生命等形而上的哲学命题。杨在影片中模糊掉每个人的身份、国籍、来历,只提供他们在这个星球上的遭遇,观众只能从他们的讲述中猜测一些背景信息。导演希望传达的是,我们都是“人类”的一部分,都是相似的个体。

去年9月,《人类》先后在威尼斯电影节和联合国大会上放映。今年3月,它赢得了欧洲纪录片电影节最高奖项,评委会认为,《人类》让观者看到了自身的渺小和伟大,明白了爱与恨的缘由。6月,《人类》首次来到中国,在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放映。在上海接受《第一财经日报》采访时,杨说,希望通过这些真诚的故事,展现人性的阴暗面和灵魂中最纯净的部分,让所有观众反思“何为人类”,探索“人之为人”在今天的意义。


↑《人类》剧照,城市森林

自然之美,人的贪婪

相对于杨 Arthus-Bertrand这个名字,更为人熟知的是他的摄影作品。在拍摄《人类》之前,杨的身份是航空风景摄影师。1995年,他创办了航空杂志《鸟瞰地球》,此后十年,他乘坐直升机飞行数百万公里,在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拍摄了30多万张照片,杂志同名摄影巨著《鸟瞰地球》从“上帝视角”记载了这个行星存在的奇迹,这些照片色彩鲜亮,景象壮丽,被翻译成25种语言在全球出版,畅销至今。

《鸟瞰地球》封面令人都会讶异于自然的鬼斧神工,那是南太平洋上法属岛屿的一片海滩红树林,中间洼地因盐分太高,植物无法生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心形图案,成为许多人心中地球之美的象征。

航拍的经历彻底改变了杨的人生,他一直在拍摄,并试图为之寻找意义:“我是一个摄影师,捕捉美丽是我的工作,我热爱这份工作。但是生命的意义不止于此,我不想只呈现纯粹的景色,我也希望看到我作品的人,能感受美,也能感受到其他的东西。”

二十年来,杨看到了这个星球最壮美的景象,也看到了人类对地球产生的巨大影响:“人类正破坏这个星球,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但没有人认真对待。”


↑ 《鸟瞰地球》中绝美的南太平洋岛屿上的红树林

《鸟瞰地球》之后,杨拍摄了纪录片《家园》。这是他经过15年筹备,历访50多个国家拍摄而成。他诗意化的镜头阐释20世纪以来,人类是如何一步步打破完美的生态平衡的。“生命是宇宙的奇迹,出现于约四十亿年前,而我们人类只有二十万年历史,但是却破坏了地球生命赖以生存的平衡,请细听这个不寻常的故事,然后决定你应该做什么。”

《家园》沉重的独白仿佛地球的控诉。每一秒钟的定格都令人震颤,记录了自然之美,也呈现了人类的邪恶和贪婪。

2009年6月5日世界环境日,《家园》在全球免费公映,至今已有2亿人看过这部电影。杨仍然觉得不满足,一些问题让他困惑,却无从解答。“多年来,我们讨论气候变化,关注难民问题,但一切变得更糟。我们不断寻求增长,但方向是错的。我们过度捕鱼和猎杀,文明建立在消费主义之上。我的祖国法国,被人们赋予民主、自由的期望,我们有非营利组织,有无国界医生,但我们依然向全世界兜售武器,这很荒谬。”

这一次,杨想从人类自身去寻找答案,而不是冰冷的数据和分析。

在纪录片《人类》的缘起中,他这样解释:“我们得去倾听人们内心的声音,我们必须对话。身处信息时代,人与人之间却知之甚少,这样下去,怎能指望使世界变得更好?我想让那些默默无闻的人诉说自己,听他们从容地谈谈梦想和忧虑。”

内心的声音

《人类》延续了杨最擅长的,标志性的空中俯拍镜头,自然与人文风景并不是影片的主要部分,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人对着镜头讲故事,一台机器机位永远保持不变,不作任何修饰,摈弃所有炫技成分。远景镜头和大特写相互穿插,形成了奇妙的视觉体验。

远景中的画面来自世界各地,它记录了不同人群的生存状态:中国四川“大英死海”风景区,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泳圈挤在水中享受夏日清凉;德国最大的球场——威斯特法伦球场,球迷为球队助威呐喊,声势浩大;中东沙漠无边无际,农民骑着骆驼深深浅浅、缓缓前行。它也展现了大自然的雄浑壮阔:玻利维亚盐地里水流冲刷形成了红色的“生命之树”、马达加斯加的农田在阳光下比任何一件华服都要斑斓,法国苍茫大海中的一座孤独的灯塔和风暴战斗,被巨浪侵袭、淹没又不断冲破水面。


↑《人类》剧照,灯塔

作曲家Armand Amar为每一组远景都配上了贴切的原声,运用多种音乐风格以对应不同的民族文化。影片中,戴着面纱的穆斯林女人怀抱着婴儿在黄昏中荡着秋千,偶然一个回眸望向天空深处,背景乐恰好是童声天使般的吟唱,那是美好而自由的瞬间。

杨说:“我不想只讨论人类,而忽视自然,或者只表现自然,不关注人类。远景镜头是自然在倾诉,特写是人在对话,它们相互关联相互作用,对我来说,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

随着杨的镜头从远方眺望这个世界,一切如同梦幻般令人着迷,不同族群的人们劳作、休憩,周而复始。相对于这些田园牧歌式的温暖场景,个人的命运就不那么甜美了,甚至是残酷的。在朴素的特写镜头中,羞怯的脸、忏悔的脸、困惑的脸、渴望的脸堆叠、交织,人们细微的表情变化无处遮掩,一些人刻意按捺悲伤却止不住流下眼泪。

人类究竟是更安全了,还是更危险?更多互助,还是更多冲突?是走向幸福,还是陷入深渊?在上世纪,罗素得出的结论很悲观:“人类的消亡将比料想的快。”在纪录片《人类》中,人们表达各自的看法。

关于战争,有人深恶痛绝:“过去日子很平静,我们只死于疾病和天灾。武器罪大恶极,它带走了这个国家年轻的一代,还有和平。”

有人是其中的一分子:“当我拿起武器,从一名教师变成了武装人员。别无选择。我不喜欢自己的手沾满鲜血,也不想杀人,没人喜欢杀人。”

有人因此流离失所:“你怎么能把我送回巴基斯坦呢?我在那儿失去了我的家庭。在迪拜、土耳其、保加利亚和希腊我都是难民。我不想从你那里要任何东西,但请让我活下去。”

关于性倾向,有人决定为自己而活:“作为一个女同志,是我内心的命中注定。我曾希望得到长辈的认可,甚至让一个朋友假装男朋友,他让我感染了艾滋病。我现在终于知道,我根本不需要取悦任何人。”


↑《人类》海报

在炽烈的情绪和冷静客观间,杨努力寻找平衡 :“每个人都应该有发声的权利,每个人的故事都独一无二,我希望尽可能展现更多。”杨有意识地把可能对立的个体放在一起,希望彼此达成理解。但人们心存怀疑,不少观众认为《人类》太过柔和,受访者过于温驯,不足以代表“人类”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群体。

现实社会中,宗教、民族、文化、人与环境的冲突恶性循环,源自仇恨的悲剧不断上演。拍完《人类》,杨把一切交还给“爱”。他没有找到更多的答案,但他依然相信某种可能,关于忍耐、包容和共存:“我依然相信,并且愿意去不断尝试。”

“爱是《人类》的关键词,当你去看这部电影,你会发现每个人都很美。我把死囚作为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因为我不认为那是沉重的,爱让他获得了救赎。”

那是《人类》开头一名美国死囚的独白:“我是一个谋杀犯,我杀了一对母女,而她,那个被我谋杀的小孩的外婆,给我上了完美的一课。我以为她会恨我,但是没有。她给了我关爱。她也告诉了我,什么是爱。”

唤醒共同意识

杨欣赏乌拉圭前总统穆希卡的观点,这位饱受争议的乌拉圭“最穷总统”也是《人类》的受访者之一,他说:“我们创造了很多不必要的需求。你不得不一直买东西,然后又丢弃,这就是我们挥霍的人生。我们支付的不是钱,是生活中不得不去赚钱的时间,区别就是我们买不来生命。生命只会流逝,糟糕的是浪费你的生命,失去你的自由。”

杨是环保主义者,也是素食主义者。他在 2005 年建立了美好地球基金会,致力于推广可持续发展。现年70岁的杨说,行动让人更快乐。“每个人在地球上都有自己的使命,我是一个积极分子,我想通过电影改变世界。”他透露,下一部电影计划是关于女性。

“在这个由男性主导的社会,女性的存在一直被忽视,在一些地区,女性没有权力,在痛苦中沉沦。而在非洲卢旺达,大量女性出现在政治系统中,为整个社会带来了和平与文明。女性的力量是无比强大的。我想让她们发出声音。”

漠视灾难的人类以为苦难永远不会降临到他们头上,邪恶的成功需要的只是善良的人们沉默不语和无所事事。16世纪英国诗人约翰·唐恩不会料到他的布道词会在今日风靡:

没有谁能像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居/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无论谁死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为我包含在人类这个概念里/因此我从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敲响。

杨希望通过影像唤醒人类的共同意识,一起承担这个世界的苦难。“你不能舒适地生活在这个星球,却对自己说,这不是我的问题。”他不止一次呼吁:“现在悲观已经太晚,但我始终相信我们还有出路。我们不能轻言放弃,重要的不是消失了什么,而是我们现在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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