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当园丁，我学到了什么
有机会原创
作者：Ding
学校图书馆门前的院子，在这里走过是美的享受
在美国学习景观设计时，我选择了有特色的南部路易斯安那州。这里很有异国风情，两三百年前曾属于法国和西班牙。学校所在地巴吞鲁日（Baton Rouge）在法语中意为红树枝。红树林生长在滩涂湿地，可知这里自然资源丰富、环境优美。我们学校于1860年建校，建筑格局也很大程度上保持了法式风格。开放式的校园里有1200棵大橡树，松鼠在其间嬉戏跳跃，蓝天下和风煦暖，黄墙红瓦旁繁花盛开，是美国最美校园之一。
对于研究自然的设计专业，了解植物是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我读书时第一个暑假没着急飞回家，在学校的Hilltop植物园实习，负责场地维护，开启了园丁生涯。Hilltop有一百多种本地植物，由在邮局工作的Smith夫妇经过半个世纪对植物的栽培发展而成。捐给我们学校设计学院后，自然温馨的环境让它成为户外自然教育、上课、活动的理想地点，每年的迎新派对都在这里举办。
Hilltop植物园一景
平时在纸上作图时，随手画个圆圈是一棵树，画一团是一片林。真正干起活来，才知道要完成我们的设计，每一棵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植物都要从苗圃移植出来，种完铺上一层松针做护根，定期浇水除草。第一天上班，场地经理Paul给我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铁铲、做农活用的厚手套和防蚊喷雾。它们连同我后来被蚂蚁咬伤后买的雨靴成了工作必备。美国南方气候湿热，有种会咬人的蚂蚁。如果一不小心踩在草丛里的蚂蚁窝，被蚂蚁咬后皮肤红肿，像火烧似的难受。近40度的高温烈日下干一会儿活便汗流浃背，每次走进吹着冷气的办公室都觉得幸福很简单。
我们开始学除草时，发现很有讲究，完全不是用手拔的。路上根系发达的杂草用铲子一点一点挖，湖边的水生植物要铲进淤泥里连根拔起，山上的细竹用胳膊长的树剪砍断，山谷里的大叶植物用镰刀。当我和搭档Emily站在满山密密麻麻的竹子中，相距两米看不清对方的时候，忽然有种时光倒流200年，黑奴在甘蔗地里暗无天日劳作的错觉。
志愿者的“大杂烩苗圃”
每周三是植物园的志愿者日，志愿者多是退休后喜欢侍弄花草的阿姨。我们那座小城亚洲面孔不多，当她们知道我只身一人不远万里来学习，很为我的勇气和国际主义精神感动。Debbie阿姨热心地问我想不想当她家的园丁，我答应下来。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好奇的问“他们那么无私，自己当志愿者却付钱让你干活？”我也好奇地第一次走进美国人的后花园。
Debbie家的后院露台
Debbie家的花园很精致，在房子大门口完全想不到后门藏着似火骄阳穿不透的绿树如茵。她先是像个植物老师一样带我绕场一周，细数这些花花草草的学名、习性。接着亲切地介绍我认识五只看起来一样她却能分出不同的黑猫。甲板台上一套铁艺桌椅，鱼塘里肥硕的锦鲤摇首摆尾，小天使、野兔等装饰栩栩如生的躲在树下……她是个爱好园艺、热爱生活的人。有时我们俩一边聊天一边摘除疯狂生长的入侵植物，我也负责修整小路、清洗甬道。以Debbie家花园的尺度，培育移栽植物、购置花器工具、打造休闲空间，园艺工作量不小。美国人享受自己动手DIY，许多人改建房子都不在话下。对他们来说，园艺让生活丰富许多。
我在她家工作得好，也得到了办公室秘书Paula的青睐。她先生Bob不慎摔伤膝盖，几个月不便行走，她请我帮忙打理他们的花园。当我的车七拐八拐终于开进他家的时候，被吓了一跳——与其说花园，这更像一个小公园，几千平方米的面积，参天大树比比皆是。难怪她说有时去花园里喊正在干活的Bob吃晚饭，怎么也找不到人，像捉迷藏一样。他们家位于历史保护道路旁，最开始由Bob的爸爸在1948年买下这块地，1960年建成房子。
《生命花园》
——我拍摄制作的采访Bob、记录Bob家花园的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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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夫妻对花园的感情很深，这是六十岁的Bob从小长大的地方。虽然腿脚十分不便，他很多时候都和我一起干活。走到许多树旁，他会讲出当年是怎样和父亲种下它，哪年长成什么样子。我白天在植物园做事，经常下午四点来干活到夜幕降临，用了好几天才清理掉所有的藤和杂草。因为每天盯着藤蔓看，“副作用”是闭上眼睛还会看见许多藤一样的线条。
一次晚饭时分Paula邀我留下吃饭，在安静舒适的氛围里，我听到了一个特别的家族故事。Bob的父母喜欢孩子，他有六个兄弟姐妹，但都是被领养的，还有更多的孩子和他们生活过一段时间。他成年后离家参军、上学，和Paula结婚后住在其他社区。他母亲去世后，父亲自觉无力负担房屋管理，有一天对他说，我想该把它卖给你了。他尽心照看这花园30多年，植物的丰富性让它成为设计学院植物课的考察点之一。这曾经是邻里孩子们的游乐场，他们在这踢足球、玩橄榄球，晚上搭帐篷露营，也曾建起一个大树屋。他儿子的婚礼在这里举办，与自然共生的传统也许会延续到第四代。听完这个故事，我被他父母的爱感动，知道了这个花园对他的意义，也感慨仅二十年，我曾住过的那些“家”在席卷全国的城市变迁中荡然无存，童年的记忆散失风中。
Bob喜欢安静，他们的住所掩映在树丛、灌木和花卉中，像从地里生长出来一样。客厅面向后院的方向几乎都是落地窗，室内外成为一个整体，坐在屋子里也好像被自然环抱。他注意为动物提供栖息地和食物，所以在植物选择上有所考虑。此外准备了鸟食，白天来取食的鸟儿叽叽喳喳，小松鼠在树上跳跃，听说还有兔子、浣熊和蛇。他想营造一种森林里静谧的感觉，所以花园不会一览无余，里面有许多小径，颇有曲径通幽之感。他常在园中散步，随手捡起一个枯枝、拔下一根杂草的姿态好像整理衣冠一样自然，花园已和他融为一体。园子里一年四季景色各不相同，春天种树、夏天施肥、秋天收叶、冬天扫雪，他乐在其中。
园丁常备：手套、雨鞋、剪刀、铲子
他曾读过园林设计，再加上几十年的植物种植养护经历，给我讲植物知识信手拈来。他和父亲一样特别喜欢中国山茶，种在花园多处，也加入了山茶花爱好者协会，还借我几本收藏的中文茶花图册。他在政府做垃圾分类处理工作，自己做了三个大堆肥箱，把厨余和树叶、泥土混合发酵堆肥，大家在视频里可以看到他为堆肥安装的温度计。我第一次接触堆肥，觉得这个想法很新鲜又有点奇怪。当时觉得一般人对垃圾避之不及，他这么做可能和工作有关；几年后的今天，我知道这是种可持续生活的习惯。更想不到的是，我也变成阳台堆肥小能手了。
我们很难预料生活的走向以及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细细品味，当时看起来不经意的小事，日后可能产生巨大的影响。反之，以前我认为重要的事情，正随着价值观的重组变得可有可无。比如，这样的园丁经历从我求职简历里苍白的一句话变成我和自然的联结的一道桥梁。那段时间，我身体力行照顾自然，过得非常踏实。
Bob家门口
Bob曾在旧金山住了2年，也去过很多人向往的纽约。他说再好的公寓也只是房子，他不需要那么多房间，但需要身处自然，与之互动。在他身上，我看到一种坚定。
假期过后，我重返繁忙的学业生活。后来听说Paula中风了，我带了礼物去看望他们。又过了一年多遇到Bob，他说Paula去世了。这块土地承载了他们的生命，变得愈加深厚，也给我上了一堂人生的阅读课。为了纪念这份感动，我用两周时间为花园拍摄制作了一部短片，名字叫做《生命花园》。他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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