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的今天，他们出现在震后的四川茂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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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源：凤萧萧兮微信号 作者：郑英（山西卫视首席编导）
总有一些经历无法忘怀，沉淀在记忆深处，成为挥之不去的生命底色。
2008年“5·12”汶川地震，山西将对口援建四川茂县。当时位于震中地区的茂县交通、通讯均被毁损，情况不明。山西省委宣传部、山西省广电局决定先期派出5人特别摄制组赶赴茂县了解情况，为山西对口支援茂县提供第一手资料。我在5人特别摄制组中担任编导，2008年6月8日，我们义无反顾奔赴地震灾区。
没有欢送，没有壮行。我们一行五人先飞至成都，再想办法去茂县。但当时从成都去茂县的道路依然不畅通。在成都滞留间隙，我带着主持人去了四川电视台新闻中心，打算寻找一部分“5·12”汶川地震新闻资料，因为地震发生头两天，央视新闻基本都由四川电视台提供。川台新闻部主任热情接待了我们，为我们提供了四川卫视5月12日、13日两天的新闻联播节目，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太宝贵的资料。
两天过去了，依然想不出办法能到达茂县。终于有人替我们想出一个主意，我们可以先乘坐飞机飞至九寨黄龙机场，然后取道茂县的邻县松潘，再由松潘县进入茂县。
在当时，成都军区抗震救灾部队的米－171运输直升机于5月31日失联，机长邱光华和4名机组人员，连同机上运送的10位灾民共15人下落不明。邱光华就是茂县人，我们心中都有一种莫名的不踏实，但大家谁都没说什么，在那两天，寻找失联飞机的各种消息成了我们关心的大事。
茂县一带为高山峡谷地形，境内山峰多在海拔4000米左右。6月11日，我们乘坐四川航空B－6176小飞机就在高山峡谷间拉升、俯降，遭遇气流时就如同在惊涛骇浪间颠簸穿行。媒体从业十多年，整日在外奔波拍摄的我，从不知道晕车晕机是什么滋味，但在这次的飞机上，我晕吐得非常厉害，感觉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非常痛苦。
到九寨黄龙机场接我们的是茂县新华书店宋明秋经理，40多岁，他说现在没有专门的司机。他说他很有经验，请我们放心。之后几天的事实证明，他真的是太有经验了，我们是真心感激他。
在去茂县的路上，随处可见路旁临时堆起的新坟，被山体坍塌砸毁的车辆，眼前的一切时刻提醒着我们这里曾经发生的悲惨情景。那车顶和底盘已经被砸扁的旅游车，我不敢想像两层铁皮之间的血肉之躯是怎样的惨状。
行驶途中突然从山上滚落下来大石块
途中被毁损的车辆
到达茂县县城，县委宣传部领导怎么都无法相信我们来自山西，而且可能会对口援建茂县。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给我们安排了两顶帐篷，支在茂县监狱的高墙下。
茂县宣传部李明部长帮我们搭帐篷
五人特别摄制组在帐篷前合影留念
“5.12”汶川地震，距离汶川县城约40公里的茂县同样经历着地动山摇。茂县80%以上的房屋垮塌，100%的房屋受损，县城每条街道、每块空地上都是密集的帐篷，住着无家可归的灾民们。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住帐篷，身下只有一层草垫，第一天晚上，大大小小的余震接连不断，轰隆轰隆的，像列车猛地靠站，或像列车头与车厢挂钩一样，我不断被惊醒又很快昏睡过去。晚间下雨，雨水灌进帐篷，因为白天又是晕机又是高原缺氧，实在太疲惫，早晨醒来才发现棉被和一条手臂全都湿透了。
走出帐篷，空气清冽。四周群山苍翠逶迤，山顶积雪皑皑，终年不化。视线所及，除了灾民，满眼都是军人，绿色的帐篷，绿色的军车，还有身穿白色防化服到处喷撒药物防疫消毒的战士，一切都如同战场。那一瞬间我被一股强烈的情绪吞没，心潮起伏，热泪盈眶。
茂县境内道路及通讯都没有畅通，所有茂县本地工作人员都在各种忙碌，没有宣传部门的人员陪同。在这种情况下，我主动要求带领摄像高鹏、主持人张丽去九环线上采访。
茂县离九寨沟只有280公里，当时仅茂县境内九环线路段在地震中丧生的游客就达四千多人，这是重灾情的现场，我必须去，而且我们只有九环线一条路可走。
一面是松动的大山，另一面就是湍急的岷江，我们别无选择。我带着摄像和主持人，每天沿线来回奔走。我们的领队卫视副总监李少平老师第二天也和我们一起上了九环线，他用镜头给我们留下大量珍贵的记录。
九环线路上很安静，车辆极少，只有我们的摄制组和部队运送救援物资的军车。道路已经变形扭成了麻花，中间路缝宽处，甚至能掉下去一个人，非常危险。一路上，秋经理和我们都小心翼翼，经常走不了多久就得停车下去探路，有时候甚至眼睁睁看着前面的路突然就断了，被山上滚下来的泥石流和石头挡住了去路，细碎的石子和土块密集地落在我们的车顶上，常常惊出一身一身的冷汗。沿途依然随处可见被巨石砸扁的车辆、残留的血迹和临时堆起的坟头，招魂旛和五彩的风马旗猎猎飘扬……
这次的采访，省里台里都没有明确主题与内容，我决定寻找山西籍的爱心人士和救灾战士，一方面反映茂县的灾情和需求，同时也了解来自山西家乡的战士和志愿者们如何奋不顾身抗震救灾，帮助当地灾民重建家园。
在飞虹乡一座山脚下的小学校，我们看到了尚未清除的斑斑血迹。有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看到巨石从山上滚下来时，拼命推了妹妹一把，妹妹获救了，姐姐却遇难了，把危险留给自己，把生命留给亲人，小姐妹的情谊让我们感动不已。
那是一次生死线上的奔走，那是一次精神和灵魂的洗礼。每一天，甚至每一分钟，我们的心灵都被震撼着，激动着……我们唯有更加努力地工作，才能让自己的内心平静，才能对得住那些活着或者已然逝去的生命。
开机，开机，再开机……发问，发问，再发问……我不停地要求着摄像和主持人。大家每晚睡在帐篷里，身下只有一张草垫，和衣而卧；茂县气候每晚都在下雨，每天被子连同衣服常常被浸湿；而且余震每晚都接连不断，半夜一次次被惊醒，几乎完全无法休息，白天又要连续工作，大家都已疲惫至极。主持人声音沙哑已说不出话来，最辛苦的是摄像，肩周炎还得每天扛着20多斤重的摄像机，已然累得直不起腰来，但是拍摄采访一刻也不能停下。
记录，记录，再记录……我希望最可能多地记录，这将是最真实的历史，最真实的“5.12”地震中的茂县，最宝贵的第一手影像资料。我们必须挺住，必须坚持。我抓过话筒，一手举起话筒继续采访，一手托住摄像的腰部，希望能给他一点支撑的力量，那一刻的我们甚至可以用悲壮来形容……
在茂县的那几天，我不再是一个文艺编导，我们都是真正的新闻战士，我只有一个信念，用我们最真实的镜头告诉人们这里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我们如此激动。
每天在帐篷中回看拍摄素材
采访茂县灾民
没有当地宣传资料提供线索，一切都只能靠我们的新闻敏感和职业素养。短短三天拍摄时间，我们寻访到了第一支连夜进入茂县展开救援的地面部队；寻访到了无私救助被困九环线上山西旅游团的沟口乡刁林村及善良慷慨的村民；寻访到了在震中毫不犹豫敞开店门，倾其所有接纳收留上百名被困游客的回龙乡回归饭店羌族老板夫妇；寻访到了来自青海、南充等部队多位年轻的山西籍战士……
中国人民武装警察8741部队是第一支连夜进入茂县展开救援的地面部队，他们从阿坝州黄原县出发，跋山涉水，连夜急行军70公里，于5月13日凌晨2时进入茂县，立即展开救援……
8741部队炊事员樊利东是山西闻喜人，入伍12年，因执行任务，三次推迟婚期。原打算2008年5月结婚，结果接到抗震救灾紧急任务，婚期不得已再次延期，小伙子说，不打算再解释了，担心他的未婚妻不再相信他……
部队军车帐篷
一位山西籍司机战士之前只开过轿车，从未驾驶过大货车，但因大货车驾驶员无法适应险峻的盘山公路，他就毅然接过方向盘驾驶大货车从青海赶送救灾物资，他说：“我毕竟在山西开车走过盘山公路，有一些经验。”由于白天黑夜连续赶路，为了驱除疲劳克服恐惧心理，这位勇敢的山西籍战士唯一的要求就是请同行的战友为他昼夜不停地唱歌……
不期而遇，刚刚入伍的山西籍部队女护士，也来到了茂县抗震救灾第一线……
那免费接纳收留上百名被困游客的饭店羌族老板夫妇热情地坚持要我们尝尝当地山上的野核桃，感谢我们千里迢迢的到来，我们婉拒不成，只好感激地收下……
就这样，我们冒着泥石流、滑坡及飞石坠落的危险，在险象环生的九环线上往返奔波6次，寻找主题，采访人物，还原事件，实地拍摄了大量素材，真实记录了那场灾难中灾区人们的遭遇、生活和情感。作为山西第一支派往四川茂县的摄制组，我们圆满完成了此次特殊的采访拍摄任务。
我感恩于我的职业，感恩于我的工作，感恩山西电视台给了我如此的机缘与厚爱，让我能够拥有一段如此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
茂县地震灾民们
帐篷里的茂县电视台
在茂县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和主持人去茂县电视台所在的临时帐篷里采集茂县“5.12”地震视频资料，我在一大堆磁带中选择、寻找：地震时刻，当时一位记者正开机拍摄，画面瞬间地动山摇，波浪般晃动起来；地震中房屋垮塌的瞬间，惊慌失措四散奔逃的人们，就是一部真实的灾难大片；到处是淋漓的鲜血，一名女医生怀中抱着一颗血葫芦一样的头颅，奋力缝针，针脚粗大，如同缝补一只足球……在县广场，白布单下一排排遇难者遗体，人们纷纷上前辨认寻找着自己的亲人，白色的单子掀起、落下、又掀起、又落下……我的精神几近崩溃，我不再敢直视画面，那一瞬间我甚至想到逃跑。
经全力搜寻，6月10日，邱光华机组等15人在执行任务航线附近的深山峡谷密林中终于找到，机上人员全部遇难。恰巧茂县电视台拍摄了大量邱光华生前资料，以及他失联后家乡及亲人的各种思念素材，非常珍贵，我全部采集下来。
终于收集完成了所有资料，走出茂县电视台帐篷。深夜的县城，黑黢黢没有一盏灯光。一辆轿车，被震碎了玻璃的后车窗蒙了一张巨幅明星头像，黑暗中如同鬼魅若隐若现，我和主持人同时吓得大喊大叫，以为真撞见了鬼魂，精神太过紧张……
云疏烟远，十年倏忽而逝。那没有硝烟的战场，如同战地记者的我们，一切记忆，竟然清晰如昨。
有两句话印象深刻：许多故事，在回望中会更加清晰；有些精神，经过时间的沉淀而愈显珍贵。
一位名人曾说，一切曾经的过往，都是注定的安排，以后回想起来，都有一种深意。其实，更多时候我甚至都已忘却了十年前的这一段经历，但在2018年伊始，我却时常想起。十年一梦，遽然惊魂；浑噩之间，蹉跎浮生。前路维艰，捡拾起碎裂的心绪，重启征程。
“古今至文，皆以血泪所成。”突然想起这样一句话。
夜静更深，是为纪念。
2018年6月6日
本文图片拍摄 李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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