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人物志 | 花工老付
前不久回乡,院子里闲逛,偶遇花工师傅老付,驾一辆满载花木的三轮从身旁呼啸而过,见着久违的我,匆匆停车打了个招呼。
老付依然叫着我旧时的称谓,一如当年般热情而客套,间或有几丝疏离与尴尬一闪而过。素来交集便少,感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岁月着墨的痕迹似乎不多。
多年前,曾有过写《机关人物志》系列的计划,结果只写了《法庭这个道场》和《花工老付》两篇就烂尾了。毕竟,机关绝大多数的人和事,留存心底八卦佐酒无妨,却未必适合落在纸上。
如今,一别大院经年,我早已是铁打营盘里的路人甲,临时工老付也在这个院子里服役了十多年,而那个写作计划,大概永远都不会也无法完成了。
——题记
花工老付究竟从何而来,年方几十,我至今未曾考证过。
对于忙着国家大事的机关生物而言,这些一向不属于日常关注的焦点,其受人关切的程度,甚至还不如每日里食堂菜品的花色,又或院长突如其来的一个喷嚏。
但老付其实是无处不在的。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清晨刚推开办公室的门,昨日的烟气还未散尽,案上水没烧茶未泡,卷宗还没摊开,老付就已经挑着花担经过门前了。
伴随这位衣貌极其素朴的中年人的,总有几缕淡淡的花香,又或者什么时候,室内茶几上的植物不经意换了新品,或是惬意的兰香,或是别的什么味道,久而久之,便有些熟视无睹了。
机关的生物们,除了老付所属部门的管理者之外,跟他直接打过交道的并不多,印象中大抵一个呼来唤去的音容模糊形象。但对他的勤快,却是上上下下有口皆碑。
那时候,一座大院分置三地,管理战线绵长,所有的绿化、维护全由他一人料理,确是一个苦累差使。按混机关的惯例,放其他老油条身上,早就成天嚷嚷着苦累要求涨薪加人了。
他的前任,据说就是耐不住繁劳而悄然离开的。
对于他的前任,也许同事们的记忆早已模糊,但我依然还记得某一日,这个大院的前任大佬,站在巍峨大楼窗前俯瞰旗下众生时的一句评价:
“这花工还没来几个月,花没种上几钵,肚子倒是凸起来了,走路背手的姿势越来越像个干部了,你看机关还是蛮养人的嘛。”
作为随侍在侧的办公室主任,我唯有附和着呵呵讪笑,旋即沉默,心底间有几丝恻然。
印象中,倒是没听到老付抱怨过什么,只见着他成天在院子不同角落里忙忙碌碌的瘦削身影。
机关环境一天天变得养眼起来,花卉也不再是领导们的专利,每个办公室都有了两盆绿色植物,老付甚至还在后院培育了一个让人流连的苗圃园。同事们茶余饭后也会感慨两句,院里算是请了个能干人儿。
作为这个大院早来晚归者之一,我常能瞥见老付的背影和笑脸。
每天清晨,远远地便能听见他的问候,这种殷勤程度,已经超出了我所习惯的范畴,以至一向礼节懒散如我,再如何作行色苍茫或忧国忧民状,也总要匆匆挤出笑脸回应。
只到某次闲聊,我才知道他家在城边村,孩子正上大学,全靠他这点工资支持。他很满足,还屡屡作感恩状,领导都对我蛮好啊,还要多谢您替我说话啊,今年院里又给我涨了工资呢。
我的脸有些发烧。
这个大院跟中国大多数机关一样,蟹居其中的,多是些有点大大小小权力的人们,一纸公文的分野,造就了机关人物不同的浮沉运命、主角意识和土著情结。
这个由编制、级别、职位规则构建而成的闭环体系森严如斯,以至于在这麻雀般五脏俱全的小机关里,阶梯等级的幽灵同样无处不在,无声地浸染着每个人的一笑一颦、一嗔一怒。
面对身边的临时用工,端稳了强势机关铁饭碗的公务员,常不免会油然而生出点天然的优越感,于是,我也常常能窥见老付在“干部”们面前恭谨的弯腰,和小心小意的满脸堆笑。
在这样的边缘环境里讨生活,或努力更体面一点的活着,从而保持某种混得不错的社会人设,我想,敏感而世故的老付,一定自有其独到的生存法则罢,不管这背后有多少泪和笑。
其实,我们跟他并无多少不同... ...
2013年9月19日于恩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