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团|《如何成为“植物人”?》读书会现场回顾
2023年3月4日下午,“毡团”公共项目之《如何成为“植物人”?——从亚马逊到中国的多重“毡团”宇宙》读书会,在798美凯龙艺术中心(线下)举行。读书会上,20多位报名参与的朋友和两位主持人通过阅读蒂莫西·英格尔德(Timothy Ingold)《线:一段简史》、Glenn Shepard和Lewis Daly《哪种植物是人?哪种人是植物?亚马逊的多自然景观》、让·列维(Jean Lévi)《〈红楼梦〉中的药学宇宙》三篇文本,展开了对于“植物—人”的奇妙关系和其在全球地域和不同宇宙观内的多重层次和可能性的讨论,探讨和分享了彼此不同的经验和理解。
在请参与者依次自我介绍,大家各自抛出和接收到彼此的兴趣点后,主持人黄格勉——也是这次读书会的发起人——开始了自己的分享。他的分享介绍了三篇文章的作者、背景和自己对文本内容的梳理和概括。接下来是参会者分小组的自由讨论,在这段时间里,可以自由地、充分地与组员们交换和回应彼此的想法和观点。近一小时的热烈讨论之后,最后一个环节是自愿的公开分享,有两位发言人分享了自己对于“毡团”状的生命形态、“植物-人”的紧密联结的感知、理解和实践。
黄格勉:
大家好,欢迎来到今天的读书会。
我首先想向大家分享一些关于英国人类学家蒂姆·英戈尔德的介绍。他出生于1948年,现任阿伯丁大学社会人类学主席。在剑桥大学就读时,他最初学习自然科学,后来转向人类学。他的博士研究对象是芬兰斯科特萨米人,研究他们的生态适应、社会组织和族群政治。近年来着重探讨了文化中线条的使用以及人类学、建筑、艺术和设计之间的关系。他采用了一种关系方法,重点关注人类发展社会和环境背景中感知和行动的体现技能的增长。
在《线:一段简史》中,英戈尔德首先将线条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自由发展的线索,另一种是连接相邻点的线条。自由发展的线索可以是羊毛、纱线、项链、船索、电路等,也可以是动物身体的毛发和神经系统。连接相邻点的线条则是某个物体留下的印记,例如脚印、指纹、沙丘等。这两种线条类型都存在于自然环境和生物体中。
此外,还有一些抽象的、幻觉的线条,比如星座、经纬度网格线、赤道线、热带线和极圈线等。这些线条的本质取决于人们的文化和生活背景,有些线条在某些文化中可能具有现实性和重要性,而在其他文化中则不同。
在编织、刺绣和针织等工艺领域中,线索可以变成痕迹,痕迹也可以变成线索。通过将线索转化为痕迹,使表面得以出现;反之,通过将痕迹转化为线索,使表面消失。
对于旅行的理解也不同。因纽特人认为旅行是一种存在方式,行者和他的路径是一体的。来自马来西亚彭亨州的Batek妇女说,野生块茎的根“像人类和其他动物一样走路”。而英国人更习惯于横越地球表面,沿着确定的路线进行运输。
最后,两种旅行模式在微妙的平衡中并行,但它们的目的和性质不同。徒步旅行者没有最终目的地,只是沿着路径行走,而运输则是以目的地为导向的。
总之,线条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元素,它们可以是实际的物理线条或抽象的幻觉线条。线条的本质取决于人们的文化和生活背景,并在编织、刺绣和针织等工艺领域中起到重要作用。旅行的理解也因人而异,旅行者和运输者的目的和性质也存在差异。
“毡团”(Meshwork)这个概念,指的是由很多不同元素交织在一起形成的复杂结构,其中包括了动物和人类为生活编织的网络,以及生命路径等等。
这种毡团结构的形态是纠缠而紧密的,而不是像传统的网络一样呈现出明确的节点和连接方式。例如,在秘鲁的提蒂卡卡湖周围,人们通过步行留下的痕迹形成了覆盖整个高原的“土地线网”,这些线条交织在一起,代表着人们的生活路径。同时,在许多文化中,故事也可以被看作是沿着一条路径走过的,每一个故事都是接过前人的传承并延续的。
英戈尔德认为,在现代社会中,地方已经被重新配置为一个中心,其中包含了所有的生命、成长和活动,而人与物体的实质身份应该是独立于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运输方式的。地图上的点和线表示了可能的移动,但这种静态的点对点连接方式忽略了居民和物品在地方内的具体位置和到达方式。实际上,每个地方的定位身份都是独立于其更或者较少短暂的居民身份而指定的。
总之,“毡团”概念强调了我们所处的环境是一个纠缠而紧密的结构,由无数个元素相互交织而成。这些元素包括了动物和人类编织的网络,以及人们的生命路径和故事等等。在这个结构中,每一个元素都相互依存,共同形成了我们所处的环境。
第二篇我要给大家分享的是Glenn H. Shepard Jr.和Lewis Daly的文章《哪些植物是人?》。这篇文章主要探讨了南美洲原住民对于植物的看法和使用方式,以及植物在人类学中的地位。
通过调查和研究,作者发现南美洲原住民对于植物的认识是非常复杂并且与他们的文化紧密相连的。例如,一些特殊的植物被认为有灵魂,并且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宇宙和精神层面的事物。此外,他们也通过种植、食用以及利用植物制造药物等方式与植物进行交互。
然而,在主流人类学理论中,植物一直处于边缘地位,直到最近才有所改变。这也导致了人们对于植物的认知不够全面,同时也忽略了原住民的视角和智慧。因此,作者呼吁需要在植物科学和人类学之间产生更深入的方法论和理论对话,并展示了这些方法在亚马逊地区的应用。
第1组
我们首先探讨了养育植物的经验,并深入探讨了一些具体的例子。其中,组员A提到了多肉植物,这种植物既好养又难养,需要特别注意不要给它们太多水。这引起了我们对植物生长环境和养护技巧的讨论,包括土壤、光照和温度等方面的因素。
接着,组员B谈到了牛油果的培养,他介绍了水培牛油果以及如何确定牛油果的根的大小。种植大型、结果的牛油果需要注意多个方面,包括选品种、日照、水分、肥料、温度、剪枝和管理等,有时需要将多株牛油果缠绕起来。我们也将这个话题与地理和文化联系起来。
除了植物,组员C也分享了关于彝族编织文化、地域的经济制度以及毕摩宗教之间的关系。我们从文化研究的角度出发,对彝族文化进行了探讨,彝族的经济活动多以农业为主,同时也发展了许多手工艺和商贸业。在彝族传统的祭祀活动中,编织品就是必不可少的祭品之一。同时,毕摩宗教也影响了彝族的审美观念和价值观念。
最后,组员D分享了米诺陶神话中线如何组成了一个迷宫般的旅程。在米诺陶神话中,主人公忒修斯为了击败怪物米诺陶,进入了一个复杂的迷宫。他用一根线来解决这个问题:在进入迷宫时,他让线头固定在门口,并将线绕在手中。然后他找到了米诺陶并成功地打败了它,随后沿着线返回出口。线不仅仅是物质的,也可以被看作是精神上的支持和指南,既保护着人类免受错误和危险的伤害,同时也给予了忒修斯勇气和信心。
组员E来自民族学专业,她曾经以研究者的身份来到江浙一带的村庄中,研究那里的村民与植物的相处方式,尤其是他们的养蚕之道。在那里,朴实的村民们说着方言,她以一个“外者”的身份进入其中,拿着村民给的背篓,以植物们为伴。她发现对当地人来讲,种桑、养蚕早已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其中的无数步骤在村外人看来或许无比繁杂,却早已融入了村民的日常,也影响着他们看待世界的方式。
第2组
我们组的讨论从对线的兴趣开始。组员F关注线性的生命体验,她提到英戈尔德的另一本书中所阐述的“点”与“线”的区别:“点”带有体积、具有边界,点个体与点个体的联合预设着自我边界的消融,集体重新建立一个新的边界;而“线”展示了一种新的理解个体联合为集体的方式,通过触须的相握、交缠,而非以体积的形态完成联结,保留动态的个体性,从而蕴含了去边界的、去中心的集体化可能性。
组员G从点和线联想到她的专业学习中使用AI模拟人体运动的经验。在建模过程中,她只能输入一个个作为“点”的指令,由AI自己补足点与点之间的连线,然而她发现AI给出的连线路径往往与人的实际运动方式非常不同。所以她只能不断增加点,缩小每个点与点之间的距离来细化对轨迹的设定,可是在我们自己进行运动的时候,一切曲线都是流畅地、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组员H是一个公共剧场的工作者,她提到自己在胡同里邀请本地居民一起做公共剧场的经历。胡同里的居民的生活,本身是一个“毡团”一样充满凌乱的线的网络,这也是她和其它工作者期待的居民们在剧场里呈现的状态。可是他们发现,居民们一进入到“公共表演”的场合,就无法再还原生活中线的状态,不自觉地凸显、强调自己的某一个特质,把自己呈现为“点”。
组员F深以为然,她总结自己的观点回应H与G,居民们在公共表演时,被注视的紧张感使他们不自觉地想把自己锚定住来呈现自己,于是原本流动的、丰富的生活内容被呈现得静止和片面。线的生命是痕迹的生命,痕迹上的每个位置都承上启下地记录了具身化主体所展开的空间与时间。这是为何点的集合并不等于线,因为无论增加再多的点,每个点都是孤立的而非连续的,无法朝向运动开放,将过去与未来相连。
组员们还分享了和植物的交往中关于植物内在性的经验。组员I说,她从很早起就会和植物说话,她相信“植物有灵魂”,在她看来,这种信念与信仰宗教神灵类似,它无法分享、无法说服,但不代表对相信者不具有逻辑性。她对于植物的死亡的产生的悲伤情感,和动物、人类的离去并没有不同。她的办公室有一颗枯萎的植物,但她直觉地相信这颗植物并没有“死”,坚持不懈每天搬它出去晒太阳,这样坚持了一年半,这颗植物真的复活了一半。她还讲到有一颗常年累月与她相处的植物,神奇地预言和警示了她事业的低谷。
组员J也有与植物相处的神奇经验。她说面对植物,她经常能收到一种“通感”,她能感受到植物的表情,听到植物的哭声和笑声,甚至不同的植物会有不同的笑声。有一次她路过一颗被人砍断只剩一小节树根的粗木桩,树桩上还留着一些游客留下的垃圾,她那一刻听到了这个并未完全死去的木桩悲泣的声音,并因此心痛不已。
徐正月:在人类学家蒂莫西·英格尔德(Timothy Ingold)《线:一段简史》的描述中,“线”成为了理解世界和历史的高度抽象符号,其指代的对象也从线条、织物肌理、空间痕迹,延伸至城市线路、记忆、生活轨迹等多元语境。初春,凝望窗外的天空,思绪陷入静谧的幽蓝,一阵凉风带我沿着记忆引线回到了2020年的一次野外经历——与线有关,那是交织纠缠且有分量的线。记忆引线的另一端,是北方盛夏刚过的烈日午后,父亲带我前往呼兰河野钓。几日前的大规模降水,使得本就深浅莫测的呼兰河更添了几分野性,由于降水量大增,河水强吞了岸边的树木植被。向往自由的父亲,从他描绘的幽静山水书画中,奔向了湍急的大河大浪,好似呼兰河成了他的知己,共守着内心的那份不羁。
呼兰河,位于黑龙江省中部,属松花江支流,径流补给以大气降水为主。图片由发言人提供。
驻扎营地后,母亲看守。父亲揽齐装备,我们便乘船向大河深处驶去,改造后的动力马达乘势顺流行驶,不久便到达了撒网野钓的最佳河域。烈日下,河面反射的波光使人眩晕,忽而马达发出断续的闷响,电瓶出现意外故障,我们无暇顾及两岸的美景,迅速地划桨靠岸,将船停泊在岸边扎牢。船只几乎无法划桨逆流返程,只能经陆路徒步返回营地取备用电瓶。悠闲的野外垂钓转瞬变成了荒野徒步。上岸后,迎面扑来一片野草地遮住了远方视线,前方荒茫无路可寻,我们要自己踏出一条路,向前走去。父亲攀上田垄,指向远方的一棵大树,“就朝着那棵大树走,那是方向”。随后,一步,又一步,路向后留下了痕迹……此刻脚下的荒野草地和前方遥遥的大树,形成两个时空点,我心里预期只需朝向大树走去,便能以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愿景快速到达,但实际上,前方的路径是未知的,亦经过了许多无法避开的蜿蜒道路:横穿近一人高的野草地、踏进浓密的荆棘丛、淌过暴雨淹没的农家田地、毛豆和小麦种植地、攀上数个田垄……不时地,我们站在高处瞭望远方大树,校准偏差的方向,再返回脚下的野地继续前行。经过近两小时的路程,远方的大树已然静静的现于眼前了,心怀愉悦。回头望向留下的痕迹,在时空中弯曲缠绕,实际经历的痕迹和心理预期愿景相差甚远。这次意外的荒野徒步,使我难忘而愈加明晰,身体的原始感受力被调动放大,尽量时刻感受在自然中的体验。或许,日常中经历的诸多事情或更大的人生目标,好似同样起始于脚下的野地,朝向那棵未来大树的方向走去,前路渺渺必经重重未知。两点间非但没有捷径,反而会途经诸多困难和不确定性,轨迹繁杂而纠缠,也许常伴恐惧和担忧苦痛,抑或是愉悦和满足。但只要明晰自己脚下每一步如何行走,心存前方那棵大树,途中坦然地接受困苦、未知和恐惧;并且身体和内心尽量全然地感知当下,不因畏惧前路或烦扰过往而忽视感知此刻的脚踩淤泥或途径繁花,尽力安于每个流动的当下。人生也是一条时空中繁复纠缠的线,接受而不回避恐惧、未知、担忧、快乐、爱和宁静,尽量全然大胆的进入生活的未知。量力而行,尽力而为。对人类学的学习和研究,不仅是知识体系的建构,更重要的是回到日常生活和周遭世界,认识自我,走近他者——社会生活中的他人、其他有机生命,以及非人类的自然地质和人造物质等构成世界的多种元素,在日常中逐渐消解柔化自我边界,感知并体认自我肉身和观念之外更丰富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