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者的故事(一):卡舒吉
作者:伊瓜兰、王志安
过去的90年,美国《时代》杂志一直在年终推出自己评选的年度风云人物,最近三年,入选时代风云人物的,分别是默多克,特朗普,和打破沉默揭发丑闻的性侵受害者群体。
近些年,《时代》越来越倾向于将年度人物颁发给一些不算知名,但却对历史进步产生深远影响的群体。
今年,入选年度风云人物的同样不是名人,而是四名记者和一家媒体。他们分别是沙特记者贾迈勒·卡舒吉(Jamal Khashoggi),菲律宾记者玛丽亚·雷萨(Maria Ressa),缅甸记者瓦伦(Wa Lone)、觉梭吴(Kyaw Soe Oo),以及美国马里兰州的《首都报》(The Capital Gazette)。《时代》称这些记者和媒体,是我们时代的“守护者”(The Guardians)。
《时代》总编辑爱德华·费尔森塔尔(Edward Felsenthal)在杂志上说:
由于在追寻更充分的真相过程中不惧危险,由于对那些对民众言论至关重要的事实的不懈追寻,尽管这种追寻并非完美,但他们勇于大声讲出来,鉴于此,我们选择他们为《时代》周刊年度人物。
岁末年初,我们花几天时间,和各位讲一讲这几位守护者的故事。
过去90年,《时代》周刊的年度风云人物一直都是颁给活着的人,但今年,他们打破惯例和传统,将一位死者列入了名单。他,就是被沙特王储杀害,并且肢解的《华盛顿邮报》的记者卡舒吉。
卡舒吉的出身说来不凡,1958年,他出生沙特西部的麦地那,他的爷爷是沙特阿拉伯王国创始人阿卜杜拉齐兹·沙特国王的私人医生,黛安娜王妃和查尔斯王储离婚后交的男友,埃及富豪杜迪·法耶德(Dodi Fayed),是他的表兄弟。
卡舒吉从小就能接近沙特权利的核心,从美国读完大学回到沙特后,卡舒吉成为了一名记者。早在上世纪80年代,911恐怖袭击之前许多年,他就因为多次采访本拉登而声名鹊起。很多西方记者采访到本拉登,也是通过卡舒吉牵的线。
推特上有一张流传很广的卡舒吉与阿拉伯圣战组织的合影。照片中,30岁的卡舒吉胸前挂着一支枪,和在三名圣战士一起,朝气蓬勃、神态自若。这段经历令美国一些保守派在卡舒吉失踪初期对他并不同情。在他们看来,卡舒吉就是一个极端分子。
现实中的卡舒吉也经常评论时政,批评沙特政府。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卡舒吉一直在鼓吹民主和沙特王室间行走,在多数时候显得游刃有余,他甚至还跟随阿卜杜拉国王一起出访过。
三年前,79岁的萨尔曼继承沙特王位。之后,32岁的沙特王子穆罕穆德本萨勒曼讨得父亲的欢心。去年6月,萨勒曼在众王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新王储。
一切都变了!
这名85后的王储野心勃勃。沙特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禁止女性开车的国家,他上台后,首先废止了这条法令,这让许多西方国家对他备有好感。
紧接着,萨勒曼旋风般地发动了一场席卷全国的反腐风暴。先后有11位王子、数十名高官和商人被囚禁在利雅得的丽思卡尔顿酒店,卡舒吉的一些朋友,也在这场来势汹汹的运动中被捕。这些整肃行为,很多都没有法院的授权。
与此同时,沙特国内的言论空间不断被压缩,批评者被严厉打压。不但沙特的内政不能随意评论,就连美国总统特朗普,都不能批评,因为萨特曼和特朗普的女婿贾里德·库什纳是哥们儿。
一直游走在批判边缘的卡舒吉不停地犯忌,2017年初,他被沙特皇家法庭判令,不得再继续写作。这道禁令成了压倒卡舒吉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在沙特也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被抓。
2017年年中,59岁的卡舒吉带着两个行李箱,只身流亡到了美国。这之后,他成了《华盛顿邮报》的专栏作者。他在文章中继续不断批评特朗普,当然还有沙特政府。与此同时,他还是各大电视台政论节目的常客。一次直播中,他这样描述萨勒曼:“他制造了一种恐惧的氛围,沙特人都被禁声了。”
尽管逃到了美国,卡舒吉对自己的处境始终还是有一些担忧。今年8月,他向《纽约客》的老朋友洛宾·莱特说:“我觉得萨特曼想干掉我”。不知道卡舒吉说这段话是不是受到了一些明确的威胁,还是仅仅出于对萨特曼和沙特国情的了解,他并没有跟莱特提供更多细节。但卡舒吉显然知道,他在美国的所作所为,萨特曼一定看在眼里,而且他更知道,这些话在沙特,意味着什么。
事后看来,卡舒吉的担心是有依据的。沙特政府对他的猎杀行为,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蓄谋已久。卡舒吉在美国电视上“大放厥词”的时候,一个让他永远闭嘴的计划,早已悄然启动。
沙特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今年5月,卡舒吉到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会议上,卡舒吉认识了坚吉兹。38岁的坚吉兹是一名在读的博士,对卡舒吉仰慕已久,是卡舒吉推特的粉丝。
卡舒吉有过三次婚姻,但都以离婚告终。60岁的单身汉遇到38岁的坚吉兹,两个人一见钟情。那天,卡舒吉发表完演讲之后,坚吉兹提了一个问题。散会后,坚吉兹有些激动,她主动上去做了自我介绍,他们又去一个角落里聊了很久。“他谦虚又博学,而且充满智慧,我和他有太多共同的话题。”坚吉兹回忆到。
两个人很快陷入热恋,坚吉兹的父亲一开始不能接受女儿的这段的感情,但卡舒吉带着自己的土耳其朋友去了坚吉兹家,搞定了坚吉兹的父亲,几个月后,卡舒吉决定和坚吉兹结婚。
流亡后卡舒吉主要生活在美国,认识坚吉兹后,卡舒吉很快在伊斯坦布尔买了套公寓,而且还很花了些心思进行了装修。工程结束后,他给坚吉兹发了条短信:
“房子很漂亮,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这是他离世前给坚吉兹发的最后一条短信。
卡舒吉和未婚妻欢天喜地准备婚事的一举一动,都被沙特尽收眼底。沙特政府等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9月28日,卡舒吉去沙特驻伊斯坦布尔大使馆领取与土耳其籍女友坚吉兹结婚所需的证明,也就是他和前妻的离婚证明。会面很顺利,使馆工作人员告诉他,10月2日再来一趟,就可以领取离婚证明了。这之后,卡舒吉在周末还赶到伦敦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
或许是因为顺利的有些意外,卡舒吉对10月2号去沙特使馆有些不详的预感,他曾略带犹豫地跟坚吉兹说,要不我还是不去了吧。但是,不去使馆,就拿不到离婚证明,拿不到离婚证明,就没法和坚吉兹结婚。
最终,他还是决定冒险一去,他太想和坚吉兹结婚了。
沙特驻土耳其总领事馆大门
10月2号上午,卡舒吉登陆自己的推特,在一位推友的帖子下回复了四个字:赞美真主。
没人知道,这四个字到底是卡舒吉对真主的赞美,还是在为自己即将踏上的使馆之路祈祷。
中午时分,卡舒吉和坚吉兹一起乘出租车前往沙特使馆。这一天,坚吉兹原本有课,但为了陪伴卡舒吉,坚吉兹逃了课。出租车上,两个人欢声笑语,一直在憧憬即将到来的婚后生活。
中午1:10分,两个人到了使馆,卡舒吉让坚吉兹在使馆附近的一个超市旁边等他,然后把两部手机交给坚吉兹,穿过一道银色的护栏,径直走进了使馆。
三个小时过去,卡舒吉没有半点消息。
坚吉兹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她给自己的姐姐发了条短信:沙特使馆下午几点下班?姐姐回复:三点半。
坚吉兹倒吸一口冷气。
她立即给使馆打电话,问卡舒吉是不是在里面。接电话的人问她在哪里,5分钟后,从沙特使馆中走出一个工作人员,对坚吉兹说:贾迈勒已经离开了,你只是没看到而已。
不安与疑惑中,坚吉兹发了一条推特:“我好像见证了夏天的尾巴”。她附了一张照片,湛蓝的天空上有几丝云朵在飘动,下方,是几颗碧绿的树木恣意绽开的树枝。
当天晚上,不知所措的坚吉兹在使馆外徘徊到凌晨一点才离去,她不知道的是,她的未婚夫卡舒吉其实早已死去,他在使馆内被肢解。
谋杀过程极其残忍。媒体曝光的录音显示,卡舒吉进入使馆后,立即被带到一个房间,在那里他遭到了殴打和折磨。录音里卡舒吉痛苦地说:我不能呼吸了。一个声音冷冷地说:你很快就回家了。卡舒吉说:你们不能这么做,外面还有人在等我。
这之后,是惨叫声和各种噪杂的切割声音。
根据事后土耳其媒体的调查,卡舒吉遇害当天一早,一架载有15名沙特官员和情报人员的私人飞机从沙特首都利雅得飞抵伊斯坦布尔,12时左右,这些人乘坐一辆汽车进入使馆。他们当中有法医、情报人员,还有4名经常陪同萨特曼出访的安全部队成员。
下午4点左右,这些人分乘6辆车离开使馆。随后,又有两辆车从沙特使馆开往大使官邸,并在那里停留了4个小时。所有参与刺杀行动的人员,在当天都离开了土耳其。
5点左右,坚吉兹给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的顾问、卡舒吉的朋友亚辛·阿克泰打电话,报告卡舒吉失踪了。
第二天,土耳其政府派警方对坚吉兹实行了24小时保护,那个时候土耳其政府可能已经知道使馆里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没有告诉她。坚吉兹事后和媒体说,那一周她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在事发后美国也很快派了中情局的小分队来土耳其,他们截获了刺杀小分队与萨勒曼高级助理的通话,在电话里,一名情报官员告诉高级助理:“告诉你老板,任务完成了”。但这些消息,美方也没有通知坚吉兹。
直到现在,卡舒吉的尸体依然没有找到。土耳其国防部长称,卡舒吉的尸体可能被分装到几个行李箱里带回了沙特。但另有一些分析认为,卡舒吉的尸体可能被抛尸在土耳其北部的原始森林里。事发当天,从沙特使馆出来的汽车,有一辆一直开往距离伊斯坦布尔数十公里的森林里,在那里随便找个地方挖个坑把尸体埋起来,想找到的话无异于大海捞针。还有人认为,卡舒吉的尸体已经被硫酸溶解,之后被冲入了下水道,地点就在沙特驻土耳其总领事的官邸。事发几天后土耳其警方获准进入领事官邸,他们重点检查了下水道,但并没有获得有力的证据。
显而易见,卡舒吉死于萨勒曼集团精心准备的暗杀计划。
过去一年多,沙特已经有几千名不服从的人被逮捕,那些逃到国外的人也没有被放过,从伦敦到加拿大,萨勒曼经常派人去抓人打人。卡舒吉因为流亡地是美国,萨勒曼不敢轻举妄动。但最终,他还是死于沙特驻土耳其使馆。
卡舒吉失踪的第二天,他的助理把他事先写好的一篇文章发给了《华盛顿邮报》,编辑看完之后,希望卡舒吉能修改一下。但是,他们等到的,是卡舒吉遇害的消息,他再也不能修改自己的文章了。
卡舒吉遇害两周后,《华盛顿邮报》刊登了卡舒吉的遗作,这篇文章的标题是《阿拉伯世界最需要的是自由的表达》。
2017年,全球范围内因公殉职的记者有81人。这名金棕色长发女子名叫金·瓦尔,她是一名来自瑞典的记者。去年8月,她为了撰写调查报道登上了一艘”鹦鹉螺”号潜艇,随后下落不明。她和卡舒吉一样,被人残忍分尸,头部、手和脚都被砍断。杀害她的,是他的调查和采访对象。
和金瓦尔相比,卡舒吉事件更令人毛骨悚人,因为杀害他的不是某个个体,而是一个强大的政权。他们有足够的金钱,和肆意妄为的权力。卡舒吉用他的死亡,展示了这种不受约束权力的野蛮和狰狞。
更可悲的是,整个事件的幕后主使并不会受到任何惩罚。特朗普在卡舒吉事件后明确表示,他不会对沙特采取严惩措施,“我不可能因为这个事情毁掉我们国家的经济,对我来时,美国利益永远是第一位”,他说。
11月30号,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流光溢彩,高朋满座,全球最有影响的20个国家领导人,聚集在这里举行峰会。萨勒曼也出现在这里,这是卡舒吉事件后萨勒曼的第一次国际亮相。
他显得略微有些紧张。
多名西方国家领导人虽然没有和他握手,但都和他寒暄了几句。一名亲手下令在他国领土上肢解一名记者的刽子手,遭受了一点点冷场,仅此而已。
你瞧,这就是卡舒吉守护的世界!
END
|商务合作 | 授权转载 | 请加微信:wangjushangwu
欢迎转发朋友圈|长按二维码关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