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伙伴
文丨姜敏
这段时间，我和老伴每天都抽空赶到医院看望一位患者——我童年的伙伴国建。手术之后，他的气色恢复得很好。我们在怀旧思往的谈笑间，找回了童年的快乐，生出许多人生感慨。
国建70岁出头，年龄不算很老，却承受了太多磨难。幼年丧父，中年丧母，老年丧子，沉重的打击接踵而来，国建没有向命运低头，反而坚强地把五个弟妹抚养成人，又把两个孙子送入重点大学深造。
“我命该如此，也没啥不公的。”国建很乐观，呷口我送他的铁观音茶，很受用地吧嗒着嘴。他品尝一会，长长舒口气，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度。只是眉间深如沟壑的川字纹，再也舒展不开了。坚强的人之所以坚强，是因为从来不找退缩的理由。和国建在一起，总是不由自主地佩服他，学习他。
病房外的杨树林里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斑鸠啼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声音浑厚悠长，悦耳动听。清明前后，阳光一天比一天温暖，正是乡间夏收前的清闲时光。我们不约而同地回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来。
春天里，庄稼疯长，野草也疯长。我和国建都是长子，放学回来不能玩，要帮家里做事。为了让家里的牛羊能吃到肥美的野草，我们每日背着高高长长的荆条筐到处寻找，然后比赛似的割草装筐，顾不上片刻休息，直到草筐冒出山尖时，我们才摇摇晃晃地背着草筐回家。
暑假，做完锄草、施肥等农活，我们相约在河坡上放羊，到野塘里下黏网捞鱼，下虾篓捉虾，给家人改善伙食。捕到怀孕的、幼小的鱼虾，国建就用兰花指捏起来，扔到水里。后来读到“敬天惜物”这个词，我觉得和国建很相配。两个人做伴，相互鼓励着不觉得累。小小年纪就能扛起一片天，我们满怀自豪。
麦子长到膝盖高时，乡间集会一场接一场。那是我们最快活的日子。我和国建揣着五毛钱，能溜达好多次集市也舍不得花。有一次，我们正观看柳编的鸟笼子，忽然听到一阵骚乱和女人的哭喊，有人叫：抓小偷，抓小偷！眨眼间，一个身影从我们身边蹿过，当时只有十六七岁的国建如离弦之箭紧追上去，和小偷撕打在一起。直到制服小偷，把钱要回来还给失主。
国建很早就辍学了，我则考上中专，如鲤鱼般跳进了龙门。但我们仍然心连着心。
他带大五个弟妹，承受很多身体的劳累。给三个弟弟盖房子娶媳妇，脱坯垒墙、伐树做梁、做家具，都自己动手完成。三两天画出房子图纸，他宛如建筑设计师；土坯垒起来，他站在日日增高的墙头成了瓦工；墨斗、刨子、钢锯备齐，他又成了木匠。人们只知道他什么都会，很少有人知道他花多少个夜晚来苦练手艺。
而国建对我家的帮助，更是无法计算。我爱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农村生活，国建总是带着弟妹们，在第一时间帮我家收割、播种、施肥、锄草，把最重的农活抢着做了。最难能可贵的是，国建不止帮我家，还经常帮助其他孤寡老人，劳力少的人家。夏收时，趁夜把他们的麦子收割好，垛在田头；秋种时，一大早把他们沤好的农家肥料运到地里。做好事不留痕迹，但大家都知道是他做的。
日月失色，江河断流，2003年，他的独生子意外身亡，儿媳受不了打击精神失常，两个正上小学的孙子，整日呼天抢地要爸妈。国建头顶的天要塌了。那一年，我第一次见到性如钢铁的国建哭倒在酒桌上，第一次见到他挺拔的身体匍匐下去，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一回，老天爷是奔我的命来的，恐怕我熬不下去了。”
在如刀割斧砍般的精神折磨面前，没有人能代替他受苦，任何语言抚慰都是隔靴搔痒。我只有夜以继日地陪他，陪他喝酒，陪他流泪，陪他整天整夜不睡，一遍遍告诉他，看在两个生龙活虎的孙子份上，你也得熬下去。
幸好两个孙子清醒过来，抑制住悲痛，开始心疼爷爷。他们把饭和水送到爷爷面前，求爷爷吃，逼爷爷吃，把一颗跌入万丈冰窟的心，温暖得活了过来。从那以后，国建举家搬到县城租房居住。他到处打工挣钱，全力以赴供养两个孙子读书。
“俩娃自考入大学，就不再花我的钱了。他们勤工俭学，刻苦学习，年年拿学校的最高奖学金。逢年过节回来，还给我和老伴带不少礼物呢！”被问起两个孙子，国建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虽然命运过早地夺走了我的父母，我的儿子，却赠给我两个乖孙子。命运还是很公平的。”国建如是说。
我听了心头一酸，又一甜，肃然起敬。国建的人生已达到寻常人无法体会的境界，无惊无惧，无悲无怨，只有大自由，大自在。
受尽人间悲苦，国建不气馁、不沉沦，反而更顽强，谦卑，心存感激。他像个大写的人字，一撇一捺，生机勃勃地傲然屹立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