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然体验 有几句话想告诉关心国家公园的你
2018年，是自然体验在三江源国家公园昂赛工作站试点开展的第一个完整的年头。
在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玉树州政府、玉树州林业局、澜沧江源国家公园管委会、阿拉善SEE基金会等众多合作伙伴的支持下，遵循生态保护优先的原则，全乡共计22个示范户接待了来自世界各地的61个体验团队，为社区带来了42万元的收益，这些收入按照示范户45%、村集体45%以及保护基金10%的比例进行了合理的分配。
△冬日里的昂赛大峡谷。 摄影／徐思
在这一年里，众多体验者收获了与雪豹以及其他野生动物的惊喜邂逅，被大自然的博大与神奇所深深震撼，也在牧民接待家庭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中感受到了藏族传统文化对于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古老智慧。
但是今天我并不想谈论这些数字，也不想诉说一年间取得的小小成果。我想跟你分享几个故事，这里面有困惑，有感动，也有我们对自然体验项目未来的思考与期许。
△自然体验者在昂赛乡拍摄的野生动物。 摄影（从上到下）／葛增明、肖翠、辉狼
被否决的提议
“这么做对我自己当然有好处，但从大家的角度考虑，我不赞成。”在不久前刚刚召开的一次自然体验接待家庭社区会议上，我的提议刚一说出口，就立刻遭到了牧民向导云塔大哥的强烈反对。
12月初的一天，昂赛管护站召集了全乡的22户自然体验家庭来到这里，向每户人家传达了来自自然体验者们参加项目之后的反馈，同时也讨论了在上一轮接待过程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听取大家的意见。
△2018年12月，在昂赛乡招开的自然体验接待家庭社区会议上，我们与乡政府代表和接待家庭共同探讨自然体验项目的收获与改进。 摄影／卓玛
我的提议是关于更改接待家庭轮换制度的。在现行的自然体验接待家庭分配制度中，体验团会根据预约时间，按照接待家庭的抽签顺序进行分配，在游览期间不能更换接待家庭。这项规则设立的初衷是为了保证每户家庭享有公平的机会。但在接待过程中，却遇到了一些始料未及的麻烦。
一天晚上，昂赛工作站的宁静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打开门，外面站着两位风尘仆仆的外国体验者，一位留着时髦的光头，一位蓄着浓密的胡须。就在两天前，我们刚刚和他们有过一次愉快的会面，目送向导带着他们前往自家住处，开始为期两周的自然体验。但今天，他们一进来就气势汹汹地抱怨糟糕的车况和居住地位置，要求更换接待家庭。
听完他们的一连串吐槽，我回过神来，赶紧翻出他们签好字的自然体验者守则，把其中一条内容指给他们看：体验者不能更换接待家庭。
△在此前的自然体验社区培训会议上，我们与接待家庭向导一起讨论自然体验者守则和游览路线。 摄影／李雨晗
“可是你们的制度定得本来就不合理！”大胡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住在这户人家，我们不可能看到雪豹！”说着，他从兜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手绘地图，指着一处被先前的自然体验团队奉为“观赏圣地”的雪豹栖息地，这里离他居住的接待家庭大概有两小时左右的车程。
“你们安排我们住的这家附近根本没有雪豹活动！他家的车又不好，每天我们起早贪黑赶到地图上的观测点，还是会错过遇到雪豹的最佳时间！”
△在向导的陪同和带领下，在雨中守候雪豹的自然体验者。 供图／Terry
我看看开车带着他们前来的接待家庭向导——今年刚满二十一岁的牧民小伙，年轻质朴的脸上虽充满了诚挚的热情，却仍有一丝孩子气。这也是他接受培训之后，第一次做自然体验向导。此时此刻，他站在一旁低着头，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小伙子虽然听不懂英文对话，却能够读懂尴尬的气氛。
我和同事向两位客人一再解释，昂赛自然体验项目开展的初衷是促进自然保护和社区发展，不是旅游服务，当然也不能保证体验者会看到雪豹。“每个接待家庭的条件不一样，居住地周围的野生动物资源也有差异。我们努力在保证社区公平的前提下，为体验者提供最好的……”
△许多体验者不远万里来到青藏高原，为了一睹雪山精灵的神秘身影。供图／Terry
“道理我们都懂！”不等我说完，大胡子就打断了我的话，“可我们花了这么多钱千里迢迢来到中国，更别提专门为此行购置的昂贵装备和器材。我们可不是专程给保护项目捐款来的，我们是自然体验的消费者！”他挥舞着手中装着长焦镜头的相机，脸都气红了，“消费者没有选择的余地，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说不通的！”
后来我们当然没有为这两个体验者更换接待家庭，几天之后，得益于社区内部共享的信息，他们如愿看到了雪豹。但这次不大愉快的对峙无疑为体验者和接待家庭的相处造成了无形的裂痕。在看到雪豹的第二天，他们就以身体不适为由提前离开了。这次小小的风波虽然没有打破先前制定的规章制度，却给我们和这位第一次做接待的年轻向导都留下了非常负面的感受。
△2018年10月，来自法国的自然体验者在昂赛乡拍摄到的雪豹母子。摄影／ Frédéric Larrey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孤例。我有时候不禁在想，我们会不会太过于强调对社区利益的平衡，影响了自然体验项目的发展呢？于是在这次社区会议上，我向大家提出了这个困扰我的问题，建议在未来的一年对轮换制度进行调整：体验者在第一个预约期内仍然按照抽签顺序入住接待家庭，预约期满后则可以自由选择家庭和向导。我也想通过这个提议，促进示范户家庭完善接待和向导的能力。
然而建议刚一提出，马上就引起了大家的不满。“如果我们改了制度，有些体验者会不会只预约很短的时间，在安排的接待家庭里待上三四天，然后挑那些最容易看到雪豹的地方住呢？这样一来，有些家庭的接待机会就会越来越多，有些家庭会越来越少，这样会激发社区内部的矛盾。”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工作人员为自然体验接待家庭开展向导培训。 摄影／卓玛
最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提出反对意见的恰恰是那些”明星家庭”，是那些常常带游客看到野生动物而备受好评的向导。
“我知道哪里野生动物最多，也经常能带客人看到雪豹，但雪豹不是我家的，也不是任何一个人家的。如果我因为这个赚比别人更多的钱，可能会有人因为利益受到损失而去伤害着这些动物，那是我们不想看到的。”云塔的说法得到了其他家庭的一致赞同。我突然为自己缺乏远见的考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自然体验顾问Terry带领向导进行户外观鸟培训。 供图／丁尕
经过一番讨论，我们决定保留原先制定的轮换制度。在接下来项目开展的过程中，一定还是会遇到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我们把接待家庭这些真诚的想法写进了新版的自然体验者守则里，希望让体验者在到达前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也尽可能理解我们设立这些制度的初衷。
过后我意识到，这样的决议的背后，其实是这些牧民家庭看待生态环境的独特视角。他们不愿意把生活其中的自然环境变成一种彼此竞争的资源，无论是地貌风景还是野生动植物，那不是属于某个人的资产，而是大自然对所有生灵的馈赠。
每人都受惠于它，也都有责任保护好它。在他们眼里，那是远比经济利益更为珍贵的东西。
△在2018昂赛自然观察节上，自然体验者拍摄的牧民向导大哥。摄影／侯国栋
央忠的梦想
云塔家是昂赛乡最早的一批自然体验接待家庭，招待过很多国内外知名的摄影师和科学工作者，在来过昂赛的自然体验者中有着极高的声誉，是全乡经验最丰富的接待户之一。
去年冬天，我曾在云塔家做接待家庭的入户培训，看到过他为了接待自然体验者所做的充分准备，因此明白在每一分赞誉背后，都是他和家人的真诚付出。
△备受体验者好评的“明星向导”云塔。摄影／胡元瀞、王泽华
云塔的女儿央忠本来就厨艺高超，经过基本的烹饪培训，更是让人惊喜连连。每次做完一顿饭，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问我，这次煮的米饭软硬合不合口，牦牛肉咬不咬得动，汉族人最喜欢吃的菜什么，不同国家的人又有什么饮食禁忌……
特别让我感动的是，云塔一家十分尊重来自不同文化体验者的习惯和隐私。平时全家人睡觉都挤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但是哪怕只有一个客人，一家也会把整间卧室空出来，自己搬到客厅里去睡觉。
△2017年12月，山水志愿者在自然体验接待家庭进行初次入户培训，讲解基本烹饪技能和日常用语。 供图／刘馨浓
有次，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老师带着他的团队来到三江源，在云塔家居住多日，建立下很深的感情。那段时间正值云塔的妻子文毛腿疾复发，就连日常行走都十分困难。后来奚老师一行人回到了居住的城市，主动出钱把文毛接过去治病养伤，直到完全康复才把她送回玉树。
这件事云塔和他的家人一直记挂在心，每每和人说起，言谈话语间都是满满的感激之情。“他们是好人，一定会有福报的！我们也会为他们念经祈福，希望他们一生都平平安安。”
△云塔的妻子文毛正在熬制刚刚挤好的牦牛奶，准备为客人制作藏族美食。 供图／刘馨浓
小姑娘央忠性格腼腆，平日里不喜欢言语，却对于接触新鲜事物有着分外的热情和向往。她专门为自然体验项目做了一个留言本，上面写满了客人留下的感谢和祝福。为了读懂这些留言，小姑娘托人从县城买了一本汉语字典，一字一句地对照着翻译出来，反反复复地看。
有一天，我问央忠：“你的梦想是什么？”小姑娘害羞地笑笑，摇摇头不说话。再追问，就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哪有什么梦想呀！爸爸妈妈身边只有我一个女儿，以后肯定要留在这里放牛的。”那天晚上，全家人都睡下了，躺在一片黑暗里，她突然悄悄对我说：“我以后，也想做一个摄影师。”
△来自各国的自然体验者在云塔家秋草场的合影。供图／Terry
随着接触的体验者越来越多，央忠比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开朗了许多，熟识后可以和客人坐在一起大大方方地交谈，甚至学上一两句简单的英文。今年秋天，一对来自美国的老夫妇曾作为自然体验者在云塔家短暂居住，虽然最后没有看到雪豹，却对云塔一家和这位可爱的藏族姑娘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回到美国后，他们专门寄来了一本摄影教材，托我们带给央忠。之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央忠发来的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美丽又自信的姑娘，举着一台单反相机，笑容格外灿烂。
△小姑娘央忠发来的图片，诉说着她的梦想。 供图／央忠
像这样发生在体验者和接待家庭之间的故事还有很多，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我并不知道。每一次短暂的接触不仅给来自遥远都市的体验者们打开了一扇深入接触大自然的窗口，也为这些生活在青藏高原的牧民家庭带来前所未有的感受和全新的观念。
在这次接待家庭社区会议上，我读了很多体验者回到家后通过邮件发给我们的留言，大部分都是诉说此行带给他们的惊喜和对接待家庭的感激。读完我问大家，有没有什么想对自然体验者说的话，我们来帮忙转达。义西大哥站起来说，我也想对他们说一声谢谢，他们对自然敬畏和热爱，也让我重新认识了这片我们生活的土地。
△自然体验者与接待家庭的成员分享来自己国家的语言和文化。 摄影／胡元瀞、王泽华
草原过客
2018年将近尾声，在这一年的探索过程中，自然体验项目得到了来自社会公众的支持和认可，也仍然有很长的路要走。
关于在国家公园内开展自然体验的做法，我听到过许多不同的声音。围绕着自然体验对于生态保护的影响，也总是存在一些争议。有人提出国家公园应当严格禁止外人入内，也有人呼吁，应该把当地居民从核心区全部迁出。
但对于这些世代居住在青藏高原的牧人，有谁完全知晓他们与这片土地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连结吗？近万年共存的历史，早已让牧人、牦牛与草原发展出协同进化的关系。也许不只是他们依赖土地，土地也在依赖着他们。让牧民搬离草原，只是换一个居住地、换一种生计方式那么简单吗？由此引发的生态与社会问题又该作何考量？
△自然体验者拍摄的牧民家庭日常。 摄影／ Frédéric Larrey
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发展，世界国家公园和保护地运动的理念已由过去排斥人类的绝对保护走向开放式、多功能的相对保护。
针对不同国情，各国国家公园采取不同措施来管理与原住民的关系。美国陆地上的国家公园有一大部分土地是印第安部落繁衍生息的家园，美国国家公园管理局与原住民的关系经历了从排斥、限制到共同管理的发展脉络，最终建立了开放的合作关系。
加拿大国家公园非常重视原住民在公园管理中的作用，为他们提供参与国家公园巡护等工作机会；在德国的巴伐利亚森林国家公园，在保护体系建立之前以伐木业为主的当地居民，则通过协调和补偿放弃了原有的生活模式，积极开展餐饮经营和相关旅游服务。
△在巴伐利亚森林国家公园进行徒步的体验者。 图片来源于网络
处理保护地与当地社区的关系并非易事，在各类与国家公园相关的规划文件或项目报告上，人们很容易将本地居民看作一个经济或社会学上的统计数字。
但是对于我们来说，他们是来大冬天来帮忙修房子生火的牧民大哥，是一清早送来自家酸奶和牛肉的隔壁邻居，是早已习惯露天如厕，却专门为客人的隐私与舒适在房舍旁搭建厕所的老人……他们是我们的亲朋和好友，是一个个充满故事和活力的家庭。
诚然，和生活在都市里的人们一样，青藏高原上的牧民家庭也无时无刻不受到全球化浪潮的影响。年轻人喜欢骑着摩托车兜风，有自己的抖音账号，熟悉城市里的消费方式。在政策经济和科学技术进步的多重影响之下，没人知道这个古老的游牧民族的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而自然体验在促进社区保护的同时，也为当地人提供一种构建自然资源和未来生活关系的可能，一种应对全球化的本土路径。
△自然体验项目顾问Terry为接待家庭讲解野生动物知识，让当地年轻人从更加科学的角度了解生活其中的自然环境。 摄影／刘馨浓
藏族牧区有一种说法——大自然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我们和其他动物一样，不过是草原上匆匆的过客。到了今天，当地家庭的生产生活也仍然秉承着这样的信念，他们对一切取之有度，也并不热衷在所居之处留下什么”自我”的印记。
在漫长的千百万年里，我们一样是这片土地的过客，都曾受惠于自然的慷慨馈赠，也都对她明天的样貌有着或深或浅的影响。现如今，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相遇，一同感叹自然的神奇。请相待以手足之情，然后带着对彼此充满耐心的期许和真诚恳切的担忧，去思考各自明天的归处。
△无论来自哪里，我们一样都是这片土地的过客。 供图／才改
在文章的最后，
摘录几条来自体验者的留言，
希望在新年伊始，
让更多人知道这些温暖过我的故事：
“我们在昂赛度过的时光远远超出了最初的想象。在蜿蜒崎岖的峡谷和巍峨壮丽的景色之中，人与动物不仅和平共存，而且共同繁荣发展。社区项目的成功开展就是人与动物和谐关系的有力证明，也显示出人类对于自然的敬畏之心。锦上添花的是，我们亲眼见到了雪豹！更别提与狼、猞猁，还有其他众多哺乳动物和鸟类的华丽相逢！这里是自然爱好者的天堂，一个颇具示范性的社区生态旅游和保护项目。”
——自然体验者，Dan Brown，英国
“昂赛大峡谷绝对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地方，举目四望都是绝美的风景。这里有数不清的哺乳动物：成群的岩羊（我们曾在一个地点数到过超过120只）、华丽的白唇鹿（我们见到过的最大一群有将近80只）、胖乎乎的喜马拉雅旱獭、可爱的川西鼠兔、赤狐、狼，还有最重要的——这里有绝佳的机会与雪豹相遇！昂赛还有很多非常特殊的鸟类（比如迷人的胡兀鹫随处可见），以及热情好客、令人赞叹的接待家庭。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去了！”
——自然体验者，著名鸟类专家Per Alström教授，瑞典
我们见到了雪豹、赤狐、白唇鹿、马麝，还有许多其他的动物。看到两只雪豹在一起跳跃玩耍，我们的女儿Joyce兴奋至极！这几天我们住在义西的家里，义西是一位优秀的司机和向导，他和家人都非常友善、非常热情好客，他的兄弟们也帮了很大的忙。他说去年曾带着考察团队在一天内看到七只雪豹，并且很骄傲自己是自然体验接待家庭的一员！我们能感受到，自然体验项目正在改变他们的生活……
——自然体验者，陈玫，中国
关于自然体验这件事，坦白地说，我们还没有找到答案，希望未来你能和我们一起、和牧民一起，探索更好的可能。
△自然体验接待家庭向导仁青达杰带山水志愿者一起看雪豹。 摄影／徐思
感谢这一整年与我们共同走过昂赛的小伙伴们，他们是杂多县的才旦周书记、昂赛乡的扎西东周书记、才部长，是整个项目的顾问Terry Townshend，是已经远在英国沉醉在新的知识海洋中的李雨晗，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志愿者，以及为自然体验提出了诸多建议的体验者们。相信，在三江源国家公园试点的进一步推动下，这样的尝试会收获越来越多。
作者介绍
撰文、供图 /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刘馨浓
编辑 /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杨可人
识别下图二维码 关注山水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