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 | 蔡昉:今明两年我国人口将到达峰值;经济增长的常态制约从供给侧到需求侧的转变,是一个崭新挑战
观 点
“根据新的预测,大概在今年或者明年,中国人口将到达峰值,随后进入负增长,中国大概将在十年后进入高度老龄化社会。经济增长的常态制约从供给侧到需求侧的转变,也是一个崭新的挑战。这个挑战应该帮助我们在很多重大决策中作出新的转变。”
2022年7月,十三届全国人大常委、中国社会科学院国家高端智库首席专家、中国人民银行货币政策委员会委员、CIDEG学术委员蔡昉出席中国财富论坛并发表演讲。“清华大学CIDEG”特将演讲转载如下,以飨读者。
演讲实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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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昉:大家上午好!我就“即将到来的人口负增长时代”给大家分享一些最近的观察和研究。看上去没有“金融”“财富”这两个词,但是我想对于从事投资、从事金融财富管理行业的人应该能带来观念上的转变。
首先看一看最新的人口数据揭示的一个最新出现的人口转折点。过去我讲了多年的人口转折点,那个时候是中国的劳动人口在2010年达到峰值,之后会出现劳动力短缺、人力资本积累不足、生产率改善速度放慢以及资本回报率下降等变化,导致中国的潜在增长率和实际增长率相应减慢。这是发生在2010—2019年的事情。中国用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来应对,所以它是供给侧的冲击。而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个新的人口转折点,恐怕带来一个新的冲击。
最近这几年人们不断地被新出现的人口数据所惊讶。第一次是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告诉我们,中国的总和生育率已经低到1.3,也就是说它是世界上最低的之一,显著低于高收入国家的平均水平。它的含义是什么呢?研究人口问题的人很清楚,第一,这么低的生育率不是一天出现的,一定是多年、长期以来的低生育率。低于2.1这个总体水平,积累到一定时间以后,人口惯性过去以后,这么低的生育率一定导致人口的峰值和负增长。前年我们刚知道这个信息,去年我们又知道人口自然增长率已经低到千分之0.34,在统计意义上说已经非常接近于零增长了。当然,后来还有其他的,通过民政部的数据修正可能已经是零增长。同时65岁以上人口占比超过了14%,它的含义是什么呢?世界卫生组织有一个定义,说老年人口超过7%就叫做老龄化社会,超过14%就叫老龄社会,超过21%就是极度高度老龄化社会,日本现在就是,我们大概十年以后进入这个时期。
所有这些预测明显早于联合国2019年进行的人口预测,实际结果大概数年提前于联合国2019年最近预测。大家从这张图可以看到,人口达到峰值、老龄化超过14%的水平都是早于预期的。联合国与时俱进,今年做了新的预测,这个新的预测和我们现在看到的情况非常直接相关了。
从这张图可以看到,根据新的预测,大概在今年或者明年,中国人口到达峰值,随后就进入负增长,同时印度的人口超过中国了,而且将来的差距就会非常显著,中国第一次不再有世界第一大人口大国的头衔了。这意味着什么呢?第一,中国正式进入人口负增长时代,这个不是周期的,不是稍纵即逝的,几乎可以说是永远的。同时从2023—2035年来看,大概每年以千分之1.5的速度减少,劳动人口也会加快减少,比原来设想速度还要快,设想一下20~45岁最好就业年龄段每年有四五百万规模在决定意义上减少,同时老龄化加深,这是中国一个崭新的情况,我们观察到的崭新预测都证明了是这样一个趋势。
我们就要看一看,前边我说了过去十年经历的人口冲击是供给侧的,导致经济增长减速下行,我们把它定义为新常态,这个新常态是供给侧的,可以通过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推进,当时没有需求制约的这种冲击。但是这一次我想,需求,特别是居民的消费需求,将成为中国经济的新常态制约。
首先,人口是一个很重要的经济变量。大部分人关注的是短期的经济波动,周期性。如果从比较长的时间看,大概在20年前有一些机构预测长期经济增长的唯一变量就是人口增长速度。这是日本的一个机构的预测,事实也证明日本的经济增长是完全随着人口变化发生的,除了短期的波动之外。
中国的人口会从几个方面影响消费,有几个效应是不利于消费的。
第一,在2010年应对供给侧冲击的时候,中国的需求结构也进行了相应的调整,不再过度依赖外需、出口,也不再过度依赖投资、资本形成,逐渐转向了三驾马车中的消费,特别是居民消费成为最主要的拉动力,这是已经发生的。过去中国的人口和经济增长是减速的,因此首先人口总量效应是导致消费低迷的一个因素,人就是消费者,人的增长速度慢了或者负增长了,你的消费一定会受到影响。
第二是增长效应或者叫收入效应。经济增长速度放慢了,收入水平的提高速度也一定会放慢,这些都直接影响到消费。
因此,我们从人口的增长、人均GDP的增长和居民消费增长看,三者是一致的,都是下行的,未来会出现人口的负增长,GDP的增长率还会更低。这些在相当大的层面上压抑居民消费。
第三,也有一个人口年龄结构效应。在发达国家其实不一样,发达国家很多老年人的工资水平是根据他的年资决定的,年纪大了收入水平比较高,退下来以后保障水平也还可以,甚至还有财富的收入,因此老年人一般还会比年轻人收入水平高一些,但是他们也有不愿意消费的倾向,所以在学界还产生了一个叫做“退休消费之谜”的现象,中国没有这个现象,因为总体上来看中国老年人收入水平就低于年轻人。同时老年人在退休以后还会出现一些后顾之忧,为自己的孩子、为自己的孙子辈来着想,因此更倾向储蓄,较少消费,所以消费力和消费倾向都比较低。因此从这条蓝色线可以看到,随着年龄增长,消费支出水平是下降的,老年人你剔除了他的医药支出之外,他是支出水平最低的一个人群。从一个横截面和个体看,他的消费不足,越来越老龄化,总体会出现消费不足的倾向,这是人口年龄结构效应。
对于未来的世界,因为世界都在老龄化,越来越多国家出现人口负增长,特别是新冠肺炎期间,大家都不生孩子了,短期的不生孩子会成为新常态,因此世界老龄化趋势、人口负增长或者人口停滞都会成为一个趋势。对于预测,有不同的观点,我们以前在这儿讨论过,古德哈特会提出人口老龄化、劳动力短缺成为新趋势的情况下,通货膨胀会回来,我们会告别通货紧缩时代。这很难说,因为我们现在看到的通胀是有原因的。第一中国没有出现,在出现很高通胀的美国、欧洲、日本也没有,它的根本原因还是供应链的问题,还是原油价格等等这些问题导致的,因此还有一批学者,比如说萨默斯很重视通胀,他对美国的政策会提出批评,比如克鲁格曼,但是归根结底他们还是会认为通胀是过渡性的,短期现象。长期趋势是,老龄化还是让世界经济处在较长期停滞状态中,长期的低利率、低通胀、低增长可能导致高负债,这个因素还是全世界的趋势。中国从未富先老的特征来看,我们预计未来消费是经济增长的主要的、常态的、持续的制约,这是我们必须转变的观念。
相应地我们可以观察经济形势,也可以观察比较长期的经济增长趋势,可以从长期、短期,供给、需求两侧,宏观、微观两个层面观察,这是三个维度来看,有多种组合。实际上现在看,我今天讲人口冲击,可能是长期的需求侧的宏观冲击,同时还要应对眼前的冲击,现在新冠肺炎疫情还在影响经济增长复苏,这个冲击是短期的,也主要是需求侧。今天上午很多人讲到了消费的问题,这个可以从微观来看,因此相应地中国的政策取向应该是不断扩大内需,特别是消费,这成为中国保持未来经济增长的合理区间的一个主要矛盾方面。过去十年,面临的主要任务是如何提高和稳定潜在增长率,今后10年、20年最主要的任务是如何让需求侧因素来满足你的潜在增长率、能够实现你的潜在增长率,同时,应对短期冲击也非常重要。
把长期和短期的举措放在一起观察一下,它实际和人口负增长时代是一个衔接点。
在人口负增长时代,国家的政策,企业的决策,个人的选择,其实都会发生一些关注点的转变。我们都知道,人口其实在资源的动员、资源的配置中是一个很重要的催化剂的作用,人口的波动归根结底反映在不同形态上来,因此人口负增长意味着资源动员的增量减少。经济发展越来越依赖于资源的重新配置,我们讲财富管理的时候,讲金融的时候,过去可能是为了做大蛋糕,其实未来是为了更好地分配蛋糕,不是讲收入分配意义上,过去是为了动员,现在是为了配置以及重新配置。经济增长的常态制约,从供给侧到需求侧的转变,也是一个崭新的挑战。这个挑战应该帮助我们在很多重大决策中作出新的转变。
为什么我们也关注短期?因为短期会影响长期,短期不是冲击性的、一次性的,不留痕迹的,不留疤痕的,而且很可能会留下这个伤痕,它会影响你长期的常态。很多人在研究周期问题的时候、危机冲击问题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效应叫做“磁滞效应”,这是从物理学里面借鉴来的。它就是讲一次冲击会造成伤痕,这些伤痕的结果是导致,冲击过去之后,你回不到冲击之前的常态上,不再回到那个轨道上,你在新的轨道上,这个新的轨道通常是一个较低的新常态。很多历史上的重大转折、长期趋势是这么变的,但是因为一次偶然的冲击就会让你的变化提前到来,而且就是过早进入新常态,让你没有时间应对。
当前新冠肺炎疫情干扰了就业、居民的收入和消费,而消费的不足也恰好遇到了消费成为经济增长新常态制约的关键点,两者一交汇就会留下疤痕,这个疤痕就导致磁滞效应。我们今天讲应对政策的时候,我们讲33条的时候,比较多的还是着眼于市场主体。市场主体不仅仅是生产者这个市场主体,还有消费者这个市场主体,还有家庭,因为后者是决定需求能不能回升,从而经济复苏和长期增长能不能可持续的关键因素。
同时,应对当前的家庭消费不足,收入不足,应对长期的需求制约,归根结底,要政府发挥更大的作用,也要调整政府作用的结构和方向。所以这些东西都要求政府有新的支出,有更大规模的支出。
我在一段时间内,我就看政府是不是应该增大支出占GDP的比重,是不是应该增大社会支出占总支出的比重。我发现一个规律,各国确实是随着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政府支出占GDP比重是提高的,后来人们告诉我,其实你这是老生常谈。早在多年以前,德国的经济学家瓦格纳就得出这个结论,叫做“瓦格纳定律”,说瓦格纳定律是一般规律,我们应该遵从这个一般规律。从这张图可以看到,政府支出占比提高最快的,达到它应有的水平期间正好是12000美元到24000美元区间,这个区间是什么呢?就是中国从现在(我们去年超过了12000美元),到2035年的目标,所谓进入中等发达国家行列。正是这段时间,13年的时间,因此我把它叫做“瓦格纳加速期”,意味着在这个期间中国应该显著提高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同时调整政府支出的结构,从直接的经济活动中减少一些,更多放在社会保护、社会供给、社会福利方面,从一定意义上说叫做“福利国家的建设期”,特别是从短期来看,给居民直接发钱。发消费券不太合理,其实没有什么不太合理,它本来就是政府履行这个时期特定职能的其中应有之意,如果你不能够让消费回归正常,就难以实现真正的复苏。
最后,这些对于金融发展有什么含义,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是我归纳一下我前边分析的,有这么几个崭新的变化,就是说,今后我们的金融发展也好,发展模式也好,运行机制也好,产品的创新也好,都应该考虑这些新的因素。
第一,从供给侧的制约到需求侧的制约的变化。哪怕最简单说设计一个产品还是要考虑这一点的。金融的创新已经达到了无所不能的水平,2008年的次贷危机之前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们,正面的、负面的都可以做到。随着信息技术、数字经济的发展,我们的能力进一步显著提高,因此你知道这个方向是往东还是往西,其实你都能够有应对的办法,但是如果你判断错了方向,可能你使的劲越大,你失误可能性越大。
第二,财政的作用相对于货币政策将来会更加重要,财政的支出方向也会发生变化,即更贴向于民生,更贴向于社会福利。这些也会影响我们的金融和财富管理。
第三,市场主体本位,生产者经营者的生产主体到家庭本位的变化。家庭是人口再生产的基础单位,是消费的基础单位,是影响需求因素的,因此这个变化可能也会有所启示。
最后一点,未来中等收入群体相对中国14亿人口来说还是较小的群体,如果扩大一点,看到未来这十几年时间里,是中国实现基本现代化的关键时期,在这个时期,老年人、刚刚脱贫的农村人口、农民工等等这一切的特殊群体,他们都面临着一个从低收入进入到中等收入群体的过程,这个转变的过程也应该成为金融和财富管理的对象和盈利来源。
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来源:清华金融评论
微信编辑:李方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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