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 | 无数“不假思索”的梦游者在制度的催眠下游荡:汉娜·阿伦特和“平庸之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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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年的今天,20世纪最为著名的哲学家之一汉娜·阿伦特出生。如今人们谈起她,最先想到“平庸之恶”四个字。阿伦特出生在德国汉诺威一个犹太中产阶级家庭。1961年,当她听说以色列政府派出摩萨德特工,从阿根廷秘密逮捕了战犯阿道夫·艾希曼,将他带回以色列接受审判时,就主动向《纽约客》请缨,要求深入报道这一审判,并在1962年,发表了基于这一审判所完成的《耶路撒冷的艾希曼: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一书。文章发表后,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她受到各种攻击,尤其是犹太人,他们无法接受一位犹太学者竟然为杀害犹太人的纳粹恶魔辩护。正是在报道这场审判时,阿伦特提出了“平庸之恶”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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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平庸之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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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年前,汉娜·阿伦特在《纽约客》上发表系列报告《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篇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阿伦特说,这种恶就像表面蔓延的一层霉菌。它没有思考,因而缺乏深度。这就是平庸。只有善才有深度,才是根本的。
文 | 陈榕
原文标题:《平庸的恶》,选摘时有删节
阿道夫·艾希曼是二次世界大战上臭名昭著的战犯。他的官阶不高,只是党卫队中校,但是他曾经担任过德国第三帝国保安总部第四局B-4科的科长,是犹太种族大 清洗的前线指挥官。艾希曼是第三帝国的“犹太人问题专家”,1941年,他接受党卫队情报部首脑莱茵哈德·海德里希的指令,负责执行旨在彻底消灭犹太人的 “最终方案”。艾希曼开始组织运送整个欧洲的犹太人,将他们收容到死亡营,进行集体屠杀。在他的监督下,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屠杀生产线创造了令人望而生畏的 记录:每天杀害一万两千人。到二战结束,共有五百八十万犹太人因“最后方案”而丧生。为此,艾希曼又被称为“死刑执行人”。
在人们的想象中,像艾希曼这样的战犯,一定是十恶不赦的魔鬼。但阿伦特却发现,坐在被告席上的艾希曼,看起来相当平庸。他个子不高,带着眼镜,外貌普通。他为人呆板乏味,缺乏想象力,甚至连狡猾都算不上,无法流畅地为自己实施辩护。他重视权势,从来不会忘记用头衔来呼唤检察官。与其说艾希曼是个与生俱来的恶魔,不如说他更像是一个办公室里履行业务的官吏。而他也确实是用这样的方式来理解自己的行为——发出对犹太人进行清洗的指令的人并不是他,他只是遵照这样的指令,保证这一指令能够得到高效实施。按照艾希曼的原话,“我本人对犹太人并没有仇恨”。他甚至看到了犹太人的尸体,都会因恐惧而呕吐。他残杀犹太人,除了为了升职,有着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愿望以外,看不出其它的动机。
阿伦特指出,艾希曼不是恶魔,也不是虐待狂。在他身上,体现出的是平庸的恶。这种恶是现代性的产物。现代社会的管理制度,将人变成复杂管理机器上的一个个齿轮,人被非人化了。在像第三帝国时期的德国这样的极权社会中,人们对权威采取了服从的态度,用权威的判断代替自己的判断,平庸到了丧失了独立思想的能力,无法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本质和意义。
阿伦特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中清晰地指出,虽然艾希曼的恶是平庸的恶,我们甚至可以要求体制来担负一部分责任,但是,这并不等于说艾希曼本人无罪。艾希曼用接受上级命令来替代个人的道德判断,放弃思考, 拒绝正视自己行为的意义,他必须为自己行为带来的后果负责任。阿伦特认为,无论在什么样的体制面前,人们始终应该坚持辨别善恶的能力,坚持倾听内心的道德律令。平庸的恶,依然是恶,它所带来的伤害,并不亚于极端的恶,甚至还会造成更为巨大的破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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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庸之恶”离我们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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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刘瑜
原文标题:《恶之平庸》,选摘时有删节
电影《盲山》里,那些联合起来看守被拐卖女孩的村民是“普普通通的人”;福建三网友案中,给三个网民因言定罪的法官们是“普普通通的人”?我能想象,这些人爱打麻将,爱看《还珠格格》,要是路上碰见个问路的,没准还会热情指道。
西谚云:“没有一滴雨会认为自己造成了洪灾。”当一个恶行的链条足够长,长到看不到链条全貌时,每个环节的人都有理由觉得自己很无辜。普通人甲,不过是给犹太人做种族登记的小办事员;乙是奉命把犹太人从家里驱赶到隔离区的警官;丙则是把犹太人赶上火车的乘务员;丁只是维持集中营治安的保安;戊是负责收尸的清洁工?凭什么让他们对这些人的死负责呢?他们不过是一个巨大机器上的小螺丝钉而已。但是,让希特勒一个人负责吗?600万人呢,他一天杀一个,也得杀一万多年。
斯坦福大学心理学家津巴多曾经做过一个著名的“斯坦福监狱实验”。24名学生随机抽签,一半当“狱卒”,一半当“犯人”。结果在一周的角色扮演过程中,演狱卒的学生越来越残暴,演犯人的则越来越卑怯。短短一星期,哪怕是一个实验的环境,角色感就可以改造人性,这事想想真叫人不寒而栗:现实中,有多少人经年累月地藏身于各种制度化的角色中,而其人性又在角色不断内化的过程中被劫持到了哪一个星球?
用角色开脱恶行,便利在于那个角色中的“我”不再是我,而仅仅是“他”:张警官,刘处长,陈法官?如果是站在村口的无名小卒则更好,因彻底的匿名,就意味着彻底的责任豁免,所以“我”可以从恶如崩。而所谓人性觉醒,是从自己隐身的集体中抽身出来,恢复成独立、完整并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个人;是从角色的深井中一点点爬上来,看到雨滴如何汇成洪水。
今天仍有无数“不假思索”的梦游者在制度的催眠下游荡。然而,哪有什么抽象的制度?甲乙丙丁戊,你就是制度,舍此,制度只是一张一捅就破的纸而已。在中国农村长期支教的德国人卢安克,说过一句朴素又闪光的话:“文明就是停下来,想一想。”是“停下来,想一想”,还是嵌在制度机器里,继续“不假思索”地转下去,对于所有普普通通的人,这是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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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怎样对抗平庸之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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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老猜
汉娜·阿伦特提出“平庸之恶”这个著名的概念之后,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斯坦因·米尔格姆设计了一个关于“服从”的试验。试验参与者扮演老师,隔着墙教导“学生”念搭配的单字,学生如果回答错误,老师便对之实施电击。错误越频繁,惩罚的电压就越高,“学生”的痛苦反应便越强烈,直到“学生”因无法承受痛苦而陷入静默。如果老师表现出犹疑和不适,试验人员就会加以怂恿、鼓励和威胁。只有老师多次明确表示拒绝和反抗,试验才会终止。试验结果让人非常沮丧:尽管老师能够清晰感受到“学生”的痛苦,仍然有超过半数的人坚持把试验做完。米尔格姆得出的结论是,“平庸之恶”不仅存在,而且有着超乎想象的普遍人性基础。
米尔格姆试验尽管一直受到争议,但反对者却很难批驳其结果的“真实性”。无论从历史经验还是现实体验看,生活中的确存在着大量琐碎、庸常和难以觉察的恶。这 种恶尽管令人不快,却又不至于发展到让人“静默”的程度。尤其在社会的组织结构越来越严密,社会运行的程序越来越规范化的时候,“服从”成为一种美德,由“服从”孳生出来的非人性化也就成为规则的一部分。个体的人面对体制化的平庸之恶,往往会陷入无法走出的困境,就像卡夫卡的主人公在迷宫般的城堡中迷失一样。
河北武邑那位北漂小伙子办护照的经历,其实就有很明显的电击意味。他每次前往出入境机构办事,都会犯一个“错误”,不是少带了这个证明,就是缺了另一道手续。随着“错误”的不断积累,办事人员对他表现出极度的厌恶,仿佛他冒犯乃至触怒了他。北漂小伙子由于不知道到底会有多少“错误”在等着他,也不知道电击的电压最后究竟有多高,一度陷入“静默”、放弃了办护照。如果不是央视暗访人员的鼓励,恐怕他再也没有勇气面对那堵透明但又神秘莫测的墙,再也不敢要求隐藏在“她”之后的大他者做出应答。
在节目的结尾,北漂小伙子控诉说,这些人拿着一点小权力,就“愚弄和玩弄”老百姓。他的说法固然很能引起共鸣,但并不准确和公道。实际上,他面对的那位面目可憎的办事人员,也只是和他一样的普通人。她虽然处于主导的位置,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权力。她虽然百般刁难,但的确是在秉公办事。说到底,她只是一个“服从者”,她对他提出的那些要求,并非出于她本人的创意,而来自“系统”的指令或者惯性。她表达的那些情绪,也并非她个人对于对方的好恶,而是程序理性的天然属性。对于任何外来的叩问者,对于任何试图越过界限的访客,“城堡”必然表现出冷漠和拒斥,除非你能满足它的全部要求。如果把她看成一个具体的人,她的那张脸当然“让人不寒而栗”。但如果把她看成“系统”的一部分,看成一种机制,看成城堡的守门人,便很容易理解和释然。在这一点上,要求病重老人亲自前来修改密码的西安某银行工作人员,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他们的不近人情到了冷血的地步,但他们的确是在“执行制度”。他们并非要折磨某个特定的客户,只是在“服从”方面表现得格外称职。
行政体系的程序理性之所以被发明出来,是为了避免个人情绪和判断对规则带来的影响,从而维护规则的刚性。随之而来的后果是,每个按照程序理性行事的人,都变成了指令的一部分,他可能成为痛苦的制造者,却看不到痛苦的后果,更无须承担痛苦的责任,因为痛苦在墙的那一侧。当行政体系中的人被训练成优秀的服从者之后,他们的道德主体性也被放逐了,他们成了“不执行自己的道德判断”的人。银行的工作人员也觉得老人很可怜,但他们“没办法”,因为制度就是这么要求的。出入境工作人员未必能从“电击”中得到快感,他们自己可能也意识到了规则的繁琐,但他们无法从内部反抗它。如此看来,“平庸之恶”或许有人性的原因,但更与非人性化的、带有催眠作用的系统结构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除非为“城堡”注入人性的基因,否则就很难从底部改造“平庸之恶”。
用官僚主义概括“平庸之恶”,是一种很省事的做法,但两者之间并不能完全画等号。它虽然指出了“平庸之恶”现身的场域,却又遮蔽了“平庸之恶”的普泛性,让更多与官僚无关的人得以撇清与“平庸之恶”的勾连。必须意识到,每个人其实都有扮演作恶者的潜在可能,只要他坐上那个位置,只要他置身于墙的另一侧。只有当人性化不再是单方面输出的人性化,只有当守门人对自我也实行人性化,只有当他们重拾道德自主性,倾听良心的声音,习惯于为遥远而间接的他人的痛苦承担责任,他们才能在规则和关怀、惩罚和救赎之间,找到人道主义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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