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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来自底层的文学偶像,不会取悦社会

唐棣 张进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0-02-25

美国有不少酒鬼作家,也有不少写作奇迹。布考斯基也许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嗜酒、潦倒、底层、诗歌,一个看似不洁的复杂体,也是一个纯真的结晶体。


亨利·查尔斯·布可夫斯基,德裔美国诗人、小说家。


布劳提根比布考斯基晚生十年,他和布考斯基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不幸的童年、酗酒、诗歌——所处文化背景也大致相同,两相对照,我们可以从中发现这些相似之处,但更重要的是两者之间的差别,这差别,映照出他们本身内在的不同。



理查德·布劳提根

(Richard Brautigan)


美国诗人、小说家、后垮掉派代表作家,反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学偶像。小说代表作为《在美国钓鳟鱼》《在西瓜糖里》。1984年9月,布劳提根于加州家中自杀身亡。


如果说布考斯基是个不折不扣的”垮掉派“代表人物,那么布劳提根则是“20世纪50年代的垮掉派运动与20世纪60年代的反文化运动之间的桥梁”。


布劳提根的作品简洁、短小,但绝不好懂。有的诗简单如白话,被有些批评家认为幼稚;有的诗是对日常经验奇特的、甚至神经质式的诗意捕捉,容易让人陷入迷惑。如何理解布劳提根独特的诗意营造方式,是能否欣赏他的关键。


本期书评周刊专题,回顾了布考斯基和布劳提根所代表的美国五六十年代”垮掉派”“反文化派”诗歌的风格、精神来源和社会背景,还就布劳提根诗歌副文本的诗意化等问题,采访了布劳提根中译者肖水和出版人恶鸟,探寻了布劳提根的诗歌与小说魅力长存的特质和原因。



从布考斯基到布劳提根

不取悦社会的影子


撰文 | 唐棣


01


来自底层的边缘人物


一个夏天,三岁的查尔斯·布考斯基随父母从德国搬到美国。二十几岁闯入文坛失败后,他“一手拿着酒瓶,一面注视着人生的曲折、打击与黑暗……”很多年这样的生活之后,他开始写诗,后来被称作“洛杉矶的惠特曼”。我记得惠特曼说过,“必须有伟大的读者,才可能有伟大的诗歌。”诗歌在一个很高的位置。在我看来,布考斯基写诗时似乎没这么想过。


莱昂纳多·科恩曾说布考斯基“把每个人都拉到地面上,甚至是天使”。比如,他在一首诗里写道“做个诗人很简单/做个男人/很难。”他如此看待诗人,并且只在大醉时陷入暴躁的漩涡,这种情绪凑巧被文字翻译出来,就是他的诗——从来没有想过读者。


长达10年的动荡人生伴随酗酒,让他和很多写作明星,如凯鲁亚克、塞林格一样,成了部分读者眼中的“坏天使”形象。有时,这部分读者憧憬他的生活态度:“每一个人,我想,都有自己的怪癖。但是为了要保持正常,符合世界的眼光,他们克服了这些怪癖。因此,也毁掉了他们的异禀。”


2000年前后,有一个比他小十五岁的美国诗人理查德·布劳提根,走入了我的视野。他写诗的态度是——


前几天,一个朋友来我家

读到我的一首诗。

今天他又跑回来,要求再次读读

那首诗。他读完以后,

说:“这首诗让我想

写诗。”

(《嗨!就是为了这个》)


有消息说他被誉为“20世纪50年代的垮掉派运动与20世纪60年代的反文化运动之间的桥梁”。每次一提到“垮掉派”,我就禁不住担忧他们的生活。


布劳提根也是一个酒鬼、一个偏执狂精神分裂症和抑郁症患者、婚姻失败者……在短暂快乐和长期困顿之间是长长的忧愁。


你偷走死亡,因为你已感到厌倦。

旧金山的电影里,你已经找不到

任何乐趣。

(《死是一辆永远停泊的美丽的车》)


中国读者几乎是不经意间得到了他们。那种“一闪即逝”,预示着他们与社会一开始的紧张关系里就包含着断裂……至少,他们让我这个相隔这么遥远的中国读者知道,曾有这么两个带有酒鬼和 “失败者”标签的人,写出了这么好玩的诗。他们来自底层,我们能在那种轻松的气息中换了一口气。再看那些颓废、浪荡的人物,宛如在身边人——伴随着简单的口语记录(发泄)着某种感受。


布考斯基这个家伙的诗,充满怨气,毫不遮掩。其实,这也是他对现有生活做过尝试之后的选择——


我见过的没人逃脱。

我见过一些伟大

著名的人物,他们也没能逃脱

因为他们只是伟大、著名在

人类之中。

我也没有逃脱

但我没有屡屡尝试

失败。


一种强烈的挫败感。诗是表达,除了文字性格的共性之外,其他都需个人体会。还有就是英语诗歌,翻译一遍,还是不是诗的意思?那个意思和我们隔着文化、生活的鸿沟,我们能感受到地,最不可靠的就是其语言魅力。这样也好,只需去读核心,读这个诗人话里话外要说的东西——


我常常喝醉酒

把正在响着的收音机

扔出窗户,当然

它会砸坏玻璃

而收音机在下面的屋顶上

依然响着。

我对我的女人说

“啊,多么了不起的收音机!”


布考斯基在大部分人回避虚伪的生活时,迎头而上,扔出“正在响着的收音”——内心的隐喻,“收音机”带着他的话,即使是落在屋顶上,也“依然响着”。


02


精神来自海明威


2013年的时候,我一次性读过两部布考斯基的小说,短篇集和处女作小说。


短篇集《苦水音乐》渲染了一种沉沦的激情。另一本处女作小说《邮差》的重复感更明显。他的小说像一段接一段的巷战,耗时又疲劳。


“生活令他愤懑,他对自己充满厌恶。”还是布考斯基自说自话更精练。要知道在布考斯基的生活,或者说他笔下的那个世界里,总是苦水尽尝……神秘、危险、富有吸引力也惹人发火。每当你兴冲冲想走进去,他就会一摆手,严肃地告诉你:“Don't try”刻在布考斯基墓碑上的,也是这句话。


本以为,作为“失败者”的布考斯基会死于某种更激烈的方式。尽管,酗酒也是一种自杀行为。他最后死于白血病。


布劳提根在这点上,更符合大家的想象。


是在1984年9月末的一个凌晨四点左右,他在旧金山波利纳斯梯田大道6号的二层阁楼上醒来,宿醉之后他去厕所方便,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又扭头扫了一眼日历。时间还这么漫长!他不想等到醒不过来的那天了,于是把上满六发子弹的镀镍左轮手枪插进了嘴巴。更深刻的死因已无人知晓。


他的朋友菲利普·迪昂在他死后写过一篇纪念文叫《热爱生活的一个理由》——“布劳提根是热爱生活的一个最好的理由,当我走进对面的房子里,他冲我咧着嘴笑的时候,我差点激动得哭出声来。”布考斯基说过:“对我而言,生存,就是一无所有地活着。”两人的生活态度表明他们对生活的另一种(可能是更深刻)认识。


1965年,垮掉派作家们最后一次聚会,布劳提根身在其中。


早在2013年左右,我就读过一遍《理查德·布劳提根诗选》。他的骨子里很清淡,和布考斯基在精神本质上是相似的,但他显然更奇妙、小巧一些,也更软弱一些。我一直觉得他们的精神同源都来自海明威。那个看上去很强,不允许被打败的男人。事实上,他们早已“失败”,于是走向颓废、虚无。


布劳提根的诗一般都是“对话体”,和爱人和女友说情话。


太好了

在清晨醒来

一个人

不必在已经

不爱的时候

跟谁说

我爱你

(《情诗》)


可以确定布劳提根是一个拥有巨大爱念的人,他爱着那些在爱情与社会中,偶然失去的人。诉说对象,都是爱的另一方。


去年,我为《南方周末》提名年度好书时,曾推荐过他的小说《在美国钓鳟鱼》:


理查德·布劳提根把人物写得随性,又有点丧,把环境写得野生,又有点动荡。人与环境的关系组合出的效果,离奇而神秘。离奇而神秘是一种特殊气氛。这本字数不多,意境复杂之书,人像一堆忍受人间规则的小动物可不行。人,渴望成为人以外的存在。


布劳提根写出了时代之下的人及爱的渴望,也写出了一个事实:我们的阅读从未离开过时代、社会的影响。


从诗人布考斯基到布劳提根的诗歌里,读得出20世纪美国社会的低俗与自由、颓废与迷惘。他们的作品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在文学意义之外,在有趣的故事和闪光的句子之间,折射出一个社会的影子,或者时代面前,内心的爱和怕;并且用不取悦的态度去书写,面对这个世界赐予的一切,都像等着一个人到来,布劳提根写道:“我要用这首诗,给她一个惊喜。”



专访布劳提根译者肖水

布劳提根的欲望

是观察生活与表达爱


采写 | 新京报记者 张进


肖水

诗人、布劳提根译者


01


极短章营造出陌生化的诗意


新京报:对部分读者来说,欣赏布劳提根诗歌或许需要一些提示,以便可以尽可能接近其诗歌中的独特诗意。布劳提根诗意的独特性表现在哪些方面?或者说,布劳提根是如何构造其诗意的?


肖水:从表面上来看,布劳提根的诗歌不仅篇幅极短,近乎口语化,还浸入日常性,拒绝深度,看起来缺少英美传统诗歌在意象、隐喻、象征、互文性上的苦心经营。在一定程度上,它近似于一种弥漫诡异气息、提供瞬间可感性的分行散文,面临着深度、难度、广度等多方面质疑和责难。


但那些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布劳提根同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典范:倾力于极短章及其群落,使用举重若轻的语言,营造平淡无奇的日常言说氛围,却在难度、深度、广度方面实现了重大跃升,获得令人惊诧的陌生化效果。


它使我们认识到,“诗意”就是作品所要努力使自己达至永远处于“第一次”或“奇观”的审美位置的独特意义与新鲜感受,而布劳提根以后现代主义的原始主义和在情色书写方面的历史性变革为读者提供了新价值、新意义的认知,以各种极端、新鲜的形式实验和叙事结构上往小说方向发展的尝试,为读者提供了新形式的设置。


新京报:布劳提根被誉为“垮掉一代”和“反文化运动”之间的桥梁。两次文化运动的时代背景和内容是否是理解布劳提根诗歌的必要知识?


肖水:两次文化运动的时代背景和内容,无疑是理解布劳提根诗歌的必要知识。但认识布劳提根更重要的知识是对二十世纪美国诗歌史的认识。


二十世纪的美国诗歌史始终贯穿着两条平行的现代派诗歌路线。一条是以T.S.艾略特为代表的现代派诗歌路线,一条是以埃兹拉·庞德、威廉·卡洛斯·威廉斯为代表的现代派诗歌道路。以艾略特等人的现代派诗歌重视欧洲文化传统的接续,强调旁征博引。而庞德和威廉斯为代表的现代派则强调根植美国本土,用美国语言、节奏写美国题材的美国诗,创造真正的“新诗”(New Poetry)。它经历了美国现代诗中影响最大的庞德的“意象派”之后,演变成了威廉斯的客体派,进而催生出“旧金山文艺复兴派”、“垮掉派”“黑山派”“纽约派”等后现代主义诗歌。


1967年夏天,十万嬉皮士汇聚旧金山,反对战争,抗议种族主义,声讨性别歧视,倡导言论自由。他们称那个夏天叫“爱之夏”,口号是“Make Love Not War”。在这场反主流文化运动中,布劳提根被视为代言人。


在这样的诗歌谱系里,布劳提根整体上理所当然是后者的追随者。布劳提根在诗歌或访谈中屡次提及威廉斯,暗示其是他的灵感之源,深具致敬意味。


威廉斯倡导美国现代主义的原始主义诗学(Poetics of Primitivism),即认为真正的、现代主义的美国文学就是要舍弃过往,摆脱历史的枷锁,不断从没有先例的起跑线上启程。因此,需要对艺术历史和法则的无知,对文化和文明的无知,对风俗、惯例和既定标准的无知,特别是当这些与欧洲相关。威廉斯采取的方式是将现代主义运动在艺术上的需求(“日日新”),暗合文学美国化的主要需求(与新大陆在物质上进行真正持久的交会)。因此,在威廉斯和布劳提根的很多诗歌里,历史是不可见的,人也无法辨识,在主观世界之外,日常与地方性的事物,以一种纯粹客观的形式被关照。


02


用暗示的方式赋予事物新性质


新京报:相比于艾伦·金斯堡、加里·斯奈德,布劳提根的诗歌显得非常简洁、短小。你如何看待这种极简风格?这种风格在诗意的达成层面,有哪些特殊效果?


肖水:物理形式空间的大小与诗意生成的关系,是任何诗人都不得不面临的重大问题。诗人很难在“足够小”的空间内生成诗意,也很难在“足够大”的空间内维系其动力机制。


在布劳提根选择的欧美后现代主义诗歌的极简主义谱系里,他没有钻入“图形诗-视觉诗”的狭窄巷道,而是更多地执着于文字及其书写形式的变幻。“极短章”是布劳提根后四部诗集的主要形式,他不仅呈现出“足够多”的质量优良的试验品,还朝“足够小、足够强”的方向,进行了两种极限探索。其中,“0行极短章”是出现在诗集中的、仅有诗题的极短章。它首次出现在布劳提根的诗集中。布劳提根采取了对内容进行“悬置”,甚至出现“反内容”的态度,但正文的缺失并不意味着内容的无解或无关紧要。思想是内容的必然之意,但同时思想也是有形式的,因此思想与形式的分辨变得困难,或者说两者趋向统一。


现代诗的题目也具有形式,它同样是诗意生成之所在。“0行”极短章往往在题目中留存极具联想力的数字或时间线索,将绘画的“留白”手法演化至“极白”,调动着读者的知识、想象力,将“引而不发”的内容进一步补全。其目标就是要使对象变得陌生、形式变得困难,并以感觉过程本身作为重要的(几乎接近“唯一”)审美目的。




《布劳提根诗选》
作者:(美)理查德·布劳提根
译者:肖水 陈汐
版本:新民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9月

(点击书封可购买)


新京报:布劳提根的诗中有很多新颖的意象,有一些似乎难以理解,如把“螃蟹觅食”喻为“雪茄”(它们觅食的样子/像雪茄),此类意象似乎只能不断用感觉去触摸,才能慢慢感受其中的诗意。你如何理解、把握布劳提根如此具有创新性的意象?


肖水:相对于艾略特、庞德、金斯堡等人,对社会的认知和批判并不在布劳提根最感兴趣的事物之列。布劳提根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全面情色化的诗人,其处于蓬勃之势的欲望无不落实在对生活本身的观察和爱的表达与构建,但其修辞的发生和可感性的强化展示的是一种“非常坦诚和甜蜜”的性爱书写方式,使其成了美国反文化运动中的“色而不淫”的孤岛。


布劳提根的独特修辞方式是“迂说”。“迂说”即用拐弯抹角且精巧的方式来诉说某事。“迂说”中的“暗示”一类是指出但不明确某种事物的状态。暗示最重要的功能,是要通过迂回曲折来赋予事物新的“性质”。然而这种赋予多数是浅层面的“陌生化”的过程,但布劳提根从词句替代词句,进入到表达方式替代表达方式的高度,即将外在式的赋予提升为评论式或质疑式的暗示,从而使陌生化的效果从“一瞬”提升到对整首诗的感受力获取上。


03


正副文本一起组成“诗意之瀑”


新京报:除了写诗,布劳提根还参与诗集的设计,还有一些类似行为艺术的行为,如后记中提到的,把花卉和蔬菜的种子放在正面印有同题诗歌的种子袋里。这种行为上的诗意,和诗歌本身同样迷人。这种行为对布劳提根意味着什么?


肖水:理解布劳提根诗歌的诗意形成在形式上的特点,副文本(Paratext)网络的作用几度凸显。“副文本”通常与书籍相关联,在书籍之内、正文本之外的所有呈现都可能成为“副文本”。从创作之初开始,布劳提根就清晰地认识到了副文本与正文本之间的互文关系,尤其重视封面、诗集材质,逐渐使其以直接、全面、深远的姿态,加入到诗歌诗意生成的过程中来。


布劳提根的《请种植这本书》是迄今为止所能见到的将副文本的外延扩展得最远的诗歌文本。它不仅将副文本的外延扩展“材料”,还前所未有地扩展到了“行为”。


《请种植这本书》将基于纸质材料的对开包装、纸袋插装等后现代的文本呈现材料,进一步扩展到种子袋及其所装种子。这种“具有生命力”的装帧材料组合,不仅使正文本的“诗意的形成”引向“审美”和“生存”两个层次,还前所未有地将视觉(装帧与绘画)、触觉(异物感)、听觉(沙沙声)加入读者的审美过程,从而全面增加了作品的感受力,将读者长久地挽留在对奇异体验的探寻中。


而当布劳提根在人群里喊出“请种植这本书”的时候,其行为可以被视为“行为艺术”,是艺术家直接以自己的身体为媒介,在特定的空间场所借助道具来表达思想观念的创作方式。他的声音看似只是对诗集名字的传达,其实承载的是对副文本——种子以及人们对挣脱生活的惯性,刷新人生思考的呼唤。这种呼唤将进一步传递给对正文本的理解过程,以及最终还会延伸到人们对真正种植这本书的“结果”的想象。由此,正副文本连接在一起,形成无限延伸和不可分割的“诗意之瀑”。


新京报:后记中提到布劳提根视海明威为偶像。除海明威外,还有哪些作家、诗人对其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以及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肖水:比较明显的有两位。艾米丽·狄金森在情色暗示方式、极短诗形式、诗歌小说化等方面都给布劳提根以启示。但他更重要的影响来自美国著名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布劳提根在《搭顺风车的加利利人》《用干草叉装载水银》等诗集中展示的诗歌叙事性在结构上的特点,极有可能受到了舍伍德·安德森的影响。


布劳提根与垮掉派作家迈克尔·麦克卢尔。


安德森是第一个试图创立不同于欧洲文学传统的美国短篇小说形式的美国作家。对《搭顺风车的加利利人》一诗可能造成直接影响的是舍伍德·安德森的《俄亥俄,温斯堡》(又译《小城畸人》)。《俄亥俄,温斯堡》由25个互有关联的短篇小说构成,通过环境与人物的主线把各个故事串成一个有机整体,每篇都是一个精致的人物素描,体现着危机、幻灭、隔离、畸变等现代主题。各篇之间既松散又连贯,存在着有形和无形的联系,彼此烘托,构成一个美国小城的总体形象和精神氛围。


我们有理由相信,受到短篇小说集《俄亥俄,温斯堡》的结构和人物塑造方式的影响,诗歌《搭顺风车的加利利人》的9个部分分别呈现了9种身份的“波德莱尔”,这9种身份又逐步积累、牵连起来,构成新的整体的二战后、反文化运动酝酿时期的新“波德莱尔”形象,从而从反面“挤压”出新的“耶稣”形象。

  


专访布劳提根中译本出版人恶鸟

无比神奇的隐喻和象征 

是布劳提根的“道”与“禅”


采写 | 新京报记者 张进


恶鸟

联邦走马创始人

布劳提根诗歌中译本出版人


01


用创意策划,把诗意带入日常


新京报:把布劳提根引进中国的过程中,有哪些困难?在诗集策划上,很有创意,如“胶囊诗歌”“诗集种子袋”等。在你看来,这些创意和诗歌本身的关系是怎样的?


恶鸟:联邦走马第一次引入布劳提根时,找不到出版社出版,所以先做了几个非出版物性质的产品,种子诗集和胶囊诗集,作为布劳提根的市场预热,为此花了很多创意设计和营销费用,我们把诗分别印刷在八个不同的信封内,里面都藏有种子,可以把它们撒进土地,用诗意浇灌,等待它们静默生长;而胶囊诗歌,更是把诗集打印了放入胶囊,再装进药瓶贩售,这都只是为了把诗意带入日常生活而做的创意努力。最终市场反馈效果很不错。也促成了现在这两本书的正式出版。


我想创意和诗歌有它们的共通点,一种是形式上的隐喻,一种是语言上的隐喻,但它们指向同一个地方。或者说,光有时照向一个地方,有时又照向另一个地方。


布劳提根1964年所绘生日贺卡。


新京报:《在美国钓鳟鱼》在上世纪60年代的美国成为超级畅销书。这本书之所以可以在当时的背景下如此畅销的原因有哪些?


恶鸟:垮掉派的“破”带来巨大的市场空缺,你想垮掉派那帮人,崇尚自由,追求自发的艺术创作。于是他们就去路上跑、去做各种类别的工作,竭尽所能打开感官,用身体去经历这个世界。他们批判眼前的一切,他们急需要一种新的风格来引导,一种全新的世界观、文艺观。就是我所谓的一个破(垮掉派),一个立(后垮掉派)。这样后垮掉派吸收外化,才会大肆流行。而布劳提根刚好,在实验新的诗歌道路上,拓宽了诗歌的空间感,并最终将诗歌整体引向更大范围的隐喻和象征。


02


用奇异想象力连接无关的事物


新京报:相信有些读者看了《在美国钓鳟鱼》会问,“在美国钓鳟鱼”到底是什么?你认为这个多变的意象到底是什么?或者说布劳提根创造这一意象的目的和效果是什么?


恶鸟:这个问题,就像是问“道”是什么,道可以是道路,或者说话的意思,也可以是一种形而上的思想,或一种万物运行的规律,甚至是老子说的,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


要说这个意象到底是什么,我想布劳提根是用这个意象指涉一切吧(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它一会儿是个地名,一会儿是个人,一会儿又是个戏剧名字,这是万物归于“在美国钓鳟鱼”,而“在美国钓鳟鱼”归何处啊?


他打开的是一个可以容纳他所有诗意和想法的空间,里面可以装什么,是要读者来看这本书的目的。


新京报:《在美国钓鳟鱼》从单章的叙述技巧上来看相对传统,语言本身也比较简单,但和作者的诗歌一样,书中有很多奇异的意象,章节之间没有绝对的线形联系,让小说具有了超现实主义意味。你认为应如何界定这本书的风格?如何看待这本书的写作风格?


恶鸟:可以说意象是很有禅意的。禅,没有逻辑,非二元对立,或者不停留在思维层面,就像我们说的形象,其实要分形和象,如果说形是三维层面的(3D),那象是四维层面的(所以意象是多变,有时间因素)。这样的创作,看起来会有点超现实或迷幻,只能在另一个领域比如无意识领域发挥连接作用。但这是存在的本真。布劳提根是想让我们在面对诗意的生活时,能有“化”的能力,或者他的隐喻象征能力,所有东西手到擒来,化入诗意。


新京报:这部作品最吸引你的地方是什么?为什么?


恶鸟:垮掉中带着诗意,想象力和神经质结合,瞬间击中生活里的你。因为他的无比神奇的隐喻和象征,可以迅速连接两个表面上毫无关系的事物,这种本质的连接能力,是我非常喜欢的。



布劳提根诗歌选摘


01


是一颗形似

东俄勒冈群山

上空一场扑克游戏的星星

有三个玩家。

都是牧羊人。

其中一位有两个对子,

剩下的人什么也没有。


——《扑克牌星》


02


雨水

敲打着屋顶,

像一场外科手术。

这时我吃掉了一碟冰激凌,

它像卡夫卡的帽子。

那是一碟尝起来

像手术台一样的冰淇凌,

病人就躺在上面

仰望着

天花板。


——《卡夫卡的帽子》


03


请微笑着舞向我,如同

一颗星星,

无数光年在你的发梢

堆积。

我也将舞向你,

如同黑暗,

蝙蝠们像一顶帽子在我头顶

堆积。


——《一场二月中旬的天舞》


04


我六岁的时候

曾经和一个女人

下中国跳棋,

她就是三岁了。

她一个人住,

公寓和我们

隔走廊相望。

每周一和周四的晚上

我们都一起下中国跳棋。

下棋的时候,她通常会说起

她的丈夫,

他已经死了七十年了。

我们喝茶和吃饼干

以及作弊。


——《中国跳棋玩家》


05


因为你的身上

总戴着一只腕表。自然,

我会把你当作

精确的时间:

你金色的长发在8点03分,

有节奏闪动的乳房在

11点17分,

你如玫瑰色猫叫的微笑在5点30分,

我知道我是对的。


——《“她从不取下她的手表”之诗》


本文原载于2019年10月26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2版、B04~B05版。撰文:唐棣。采写:张进。编辑:张进 董牧孜 喻子豪 榕小崧;校对:翟永军 赵琳 。未经出版社和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10月26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2版、B04~B05版


「主题」B01 | 理查德·布劳提根 在垮掉派和反文化运动之间

「主题」B02 | 从布劳提根到布考斯基 不取悦社会的影子

「主题」B03 | 在美国钓鳟鱼 追索自我的奇异之旅

「主题」B04~B05 | 布劳提根的欲望,是观察生活与表达爱

「思想」B06~B07 |《灵知沉沦的编年史》 重审西方思想史中的正典与负典传

「文学」B08~B09 | 派特·巴克 历史与未来连接之桥上的思考者

「纪念」B10~B11 | 唐德刚先生逝世十年祭

「书情」B12 | 《北方以北:维京人的航海与萨迦中的北欧历史》等六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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