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岩松对话陈鼓应:老庄思想乃中国哲学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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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导读]《论语》跟《老子》,作为一个中国人一定要读,它是文化层面的人伦之道;而哲学是从文化来提升出来的。两者并无何者更重要的矛盾,因而两者是一个发展的过程。
陈鼓应,一九三五年生,福寻建长汀人。台湾大学哲学系及哲学研究所毕业。历任台湾大学哲学系副教授、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校区研究员、北京大学哲学系客座教授,现任台湾大学哲学系教授。主编《道家文化研究》学刊。著有:《悲剧哲学家尼采》、《存在主义》、《庄子哲学》、《老子注释及评介》、《庄子今注今译》、《黄帝四经今注今译》、《老庄新论》、《易传与道家思想》、《管子四篇诠释》、《耶稣画像》及《周易注释与研究》等。
白岩松:我看到了我儿子他们上高中时候的教科书,《论语》有好几页,《道德经》一页,《庄子》很少。不光现在,过去也是这样。但是中国人好多人习惯把这种结果当成了原因,他觉得你看到处都在说《论语》嘛,很少说《道德经》。其实陈先生说了,《道德经》在整个世界的出版物当中,仅次于《圣经》。但是回到我们的母体的时候,就很奇怪,《论语》无处不在,但是《道德经》,《庄子》就更加边缘,虽然里头的很多话都是无形的,因此很多人把这种结果当成了原因,《论语》好,老庄不是很好,还有人很实际说《论语》有用,老庄没用,您怎么看这个问题,为什么《论语》到处都在,但是《道德经》跟《庄子》却很少,被边缘化了。
陈鼓应:白岩松说《论语》跟《老子》是什么?是为臣之道和为君之道。我觉得可能我小时候要硬背四书,但我内心的四书是另外四本书,包括《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可是我觉得《论语》跟《老子》,作为一个中国人一定要读,它是文化层面的人伦之道;而哲学是从文化来提升出来的。我并不觉得哲学重要、文化不重要,或者文化重要、哲学不重要,它是一个发展。哲学的话,只有少数的国民、国家或者少数的民族文化,能够有哲学思维的发生。
白岩松(左)与陈鼓应教授(右)(资料图 图源网络)
白岩松:陈先生,我认为老子是中国哲学之父。
陈鼓应:我们进入到《论语》、孔子,了解到他的恕道,他讲仁者爱人。实际上庄子是接过老子,接过孔子的话,“爱人利物之谓仁”,不只是爱人,更进一步说,动物也有。所以庚桑楚问庄子,什么叫作最高的仁,他说“至仁无亲”,最高的仁并不局限在亲亲。比如说我的子女,我给他特别多的方便,所以最高的仁,他说“虎狼,仁也”。我们看母鸡带小鸡,会有老鹰来抓小鸡,母鸡一定奋不顾身,当仁不让。所以庄子认为动物里面也有爱仁,所以他把爱涉及到物,我觉得这一点佛老有相通的地方。什么是最高的孝?庄子熟读《论语》,他说:“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他一层一层讲,因为孔子的学生问孔子,老师怎么样才能表达孝心,有三次问老师这个问题。孔子说,要敬,敬父母,犬马皆有所养,狗和马都能够敬,庄子接下来说,敬固容易,爱父母容易,但是要让父母忘掉你,这个“忘”是庄子设计的名词,“安适之至谓之忘”,就是让你父母很舒适,感觉很好。比如说,皮鞋穿得刚刚好,我不会想到它,但如果太窄我只好想到它。所以他说让父母很安适容易,但是让父母不要牵挂你这个人很难。你让天下的人都能够很安适,这就是庄子理想的政治前景。
白岩松:那陈先生是否也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我要是一个统治者,我就不希望老百姓读老庄,我就希望他读《论语》。因为读《论语》的话,让他爱我就行了,但是他读老庄,我还得忘了这事。
我再举一个例子,在《道德经》里头可是明确地说了,最高的君王、最好的君王是什么呢?有两种版本,陈先生用的是“下知有之”,下面的人仅仅知道有他这么一人,这才是最高的。其次才是下面的人要尊敬他。当然还有一个版本说最高的元首是什么呢?下面都不知道有他,你想想作为君王他愿意推广老庄哲学吗?
陈鼓应:有这样事情,我想也不能一概而论。比如我很注意台湾平面媒体的信息传播。但是现在电视上都是鸡毛蒜皮的事,一直喳喳喳。比如说有一个人出来唱歌,然后一摔跤,高跟鞋一扭,24小时36台联播,后来越播东西越多,全世界凡是上街扭一下,它都播出来,电视新闻是这样,所以我为什么很欣赏你的节目。但是我很注意平面,我也注意到中央领导有讲到,比如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我能不能由这句话引出来非常精彩的,跟现在所谓的无为之治、自然无为这个概念?老庄很重要。但是无为并不是什么事也不干,无为他还是要有无为,以无为的方式来做。我先讲无为,《易经》有讲了毋望,不要回头望。《老子》里讲它是救国之书,救世之书,它看到权力掌握的,就是君主不要专权、集权,更不可滥权。因此权力要官不能太任性,要关在笼子里。那么《鹖冠子》是张博旺辑的道家学术,他说“海水广大,非独仰一川之流也。是以明主之治世也,急于求人,弗独为也”。做什么事情都以百姓先为先,这是老子的话。我也注意到,领导也谈到海纳百川,要有一种通达包容的胸怀,这就是在《老子》十六章,《老子》六十一章还有六十五章,都有提到。还有他讲到“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大音希声”,等等,等等,所以我觉得,最高领导是熟读《老子》,我觉得是这样子的,这个风气。
白岩松:但是不一定提倡大家读老子,反而提倡大家读《论语》。
陈鼓应:但是我想道家本来就是潜移默化,它有它的功能,不一定要说你一定要读你一定要读,很多东西大道无形,但这个很重要,无形的东西有时候会变成有形的。
白岩松: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老庄的东西,尤其老子的东西是写给统治者的,但是《论语》很多是写给臣下的。接下来陈先生又谈到了一个问题,说到老庄哲学的必然,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其实在老子的《道德经》这方,无处不看到“自然”二字,而且道法自然,这个自然我们不能简单理解成大自然。但是在《庄子》里头我们可以谈论自由。一个自然一个自由,咱先把自由放在一边,先回到《道德经》这块。好多人一说《道德经》,这个不行,这个太消极,强调无为,这个世界玩命地向前走,大家都在竞争,无为哪行啊!但是冒昧地问一下陈先生,我怎么觉得《道德经》恰恰是一种方法论,无为在它这,我更觉得像方法。你比如说《道德经》开始大家都知道了,“道可道,非常道”,您知道是怎么结束的吗?整个《道德经》第八十一章整个结束的时候是,“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我当时觉得只要有这十四个字,《道德经》都已经足够高了。天之道是对万物有利无害的,人之道,为而不争,做去,别去争结果。这么看好像老子是很无为的,别忘了在《道德经》里还有一句话,你不争了别人就没法跟你争,你反而是最后赢家,就像它说你无私了最后你才能成其私。陈先生,《道德经》是不是一种更高的方法论?
陈鼓应:我等一下不要忘记你讲的方法,这一点非常非常重要。我先说无为而无不为,以前我们没有深入了解老子的时候,以为就是说表面不做暗地里什么都干,说他是阴谋家。实际上无为就是你顺应人性自然、人情自然,做什么事情都比较顺畅,都做得好,无不为是它的后果、结果、效果。那么到了黄老,无为而无不为,那就是分层负责、各司其职。比如说《心术》篇,黄老有这么一句话:“心之在体,君之位也;九窍之有职,官之分也”。身体心脏这是主宰的,你们要掌握,不带鸟飞不带马走,所以你不要越权,各司其职。比如你是一个董事长,经理,总经理,你掌握基本原则宗旨,然后让各行各业各司其职。经济部、教育部、各个部门,各司其职,影响大家,各家都接受。刚刚讲到,作为一个方法,为是不为。比如说有无相生,动静相养,阴阳相合,我觉得这是老子,如果用命题来表达的话,这些在老子来看是刚柔相济,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单面、片面。你比如说有跟无,以前把它解释做矛盾的统一,我不是很同意。矛盾是相互排斥的,是exclusive,但是这个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相辅相成的。中国的辩证思想从《易经》开始,否极泰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所以很多事情它就是周而复始,万事更休。总是有多面向的。就像我们两对立,就像此跟彼。
在一个家庭,比如说夫妻,太太有什么事生气,我读了《庄子》以后,我就会站在她的角度来想一下。我告诉各位,我在台湾确实参与了所谓民主,从观念的参与到行动的参与,但是我可以这么说,我不久以前也对一些民主人士说,我们在家庭就不民主。怎么说?可能很多人都会知道,都认识。我们民主运动的人士,所谓以前叫党外人士,在家里面抽烟,太太倒茶,拿烟,男人坐在那个地方,脚翘起来,指点江山,太太烧菜,满身大汗,还不能坐下来听听丈夫讲话。所以我深深体会很多民主人士在家中就不民主。所以有一次我跟我最崇敬的一个老师,已经过世了,跟师母有一次聚会,我说师母,老师在台湾搞民主,但是师父在家里民不民主啊?师母笑笑,没回答我。读了《老子》的,特别是男士,不能老是拿去训,我们要如何学习尊重异性,尊重对方,尊重不同的意见。这个就是你刚刚讲的思想方法的问题,要站在对方的立场来想一下。比如来说,你的飞机在我海南老家飞,我也在你加州飞一下行不行?不行。那我可不可以在你的夏威夷那个地方飞一下?不行。所以很多事情你知道吗,此跟彼,彼跟此,所以我是深深感觉到,《论语》不能只是翻译世界多国语言,因为我对美国比较熟悉,因为我的孩子从初二,小的女儿小学四年级,我带她们到加州去看我妹妹的时候,就不能回来了,不能回来他们就只好在那里上学,所以我觉得美国的孩子,当时我亲眼看到的,我儿子的同学,就躺在沙发上,看到家长进来进去,他还是躺着,如果在中国,现在我不知道,现在我不知道独生子女会怎么做。
白岩松:您再坐一会。如果跟孔子“唯女人与小人难养”相比较,老子绝对是个女权主义者,是中国最早的女权主义者。不仅在生理上去强调那是万物之母,是源头,而且从精神的层面上也玩命地、不止一次在这里强调柔弱一定胜刚强。更何况你刚强是死亡的信息,柔弱是生的信号。你看,人一出生是软的;死了,你看经常用一个词,都硬了。这草木也是如此,活着的时候都是柔脆的,一死了,枯了。所以他强调柔弱胜刚强,绝对的女权主义者。所以他肯定接受很多,如果他要当政的话,估计好多东西都发生改变。
再说一件事,刚才说了无为,接下来说一个无用,举个例子。你看我们说这个杯子是个瓷杯子,瓷成了主体对吧,但是老子说这个瓷杯子之所以能用,原因不在于瓷,而在于它中间是空的,如果是没有中间这空间的话,杯子是没有用的,你不信你弄个死的搪瓷,能干嘛?他说这房子,大家都说墙漂亮,设计得漂亮,这窗户漂亮,这门漂亮,但是他说这房子之所以能用不是这些东西,是围出了一个空间,它才成为房子,才能用。这就涉及到我们现代人,现代人都做有用的事。跟钱有关的有用、跟名有关的有用、跟利有关的有用,很少有人能拿周末的时间到这来听课来。刚才陈先生说了,如果几十堂课听下来,你自身的面貌,你的精神世界,你的人都发生改变了。好了,陈先生,下面请教:在现代社会里头,您觉得太多人都做有用的事,那无用的事您是怎么看的?跟人生是有什么样的关系?
陈鼓应:当然,比如说数学,它是无用的,但它是一切学术的、科学的基础,所以很多东西不能从有形跟无形来研究。有形是超过于无形,但无形像精神的力量,我想这个道理在座的比我更认可。不过我们确实是不要拘泥,刚刚你的例子超好,比如说有、无、大、小,这是道家的重要的议题,有时我们只看到表层,没有看到深层的结构。所以相同之下的不同面向都应该注意到,这个空的空间有时候能够发挥作用,不然它不能装东西,不能在这里讲课。所以《老子》十一章也都有谈到,要多面向,不能够片面主义,单边化地看问题,所谓单边主义,所以我们更希望这种思想能够推到西方,特别是美国,我感觉到,我在美国住,每天报道的都是美国经济。电视,它的思维方式都是这样子的。一个国家和民族,应该先要了解不同的国家的民族文化、生活方式,不能够老是自我分析,这里面就涉及东西方的世界观、人生观确实不同,这个确实要花很多时间,就是我们长一辈也都看到了他们的世界观跟人生观的不同。因此是应该站在对方的立场来想,对方也应该站在我们的立场来想一想,所以交流沟通是有必要的。因为这一点,西方由于它们宗教的关系,它的政治文化历史根源,跟宗教信仰有很大的关系。因为它们的宗教,它们的神,一神教往往是唯我独尊的,绝对主义的,威权的。那么不同的意见的时候,就像罗素讲的,基督教也继承了犹太教的不宽容跟排他性。因为尼采的关系,我熟读《圣经》,写过一本《耶稣新画像》,有不同的意见,就用击杀的方式,除去一个种族的战争。因此你看到别人杀别人,看到朋友杀朋友,兄弟杀兄弟,这些经典名录有记载,《新约》里边也有讲到,耶稣说,我来不是要缔造太平,但是要缔造众道义。我曾经在台湾的基督教堂跟几十个牧师演讲,我希望集权宗教慢慢地能够变成人文宗教,不同的宗教都出现在一个地方,用我们的话就是敌我矛盾能变成人民内部矛盾。那么在佛教,道教,因为历史文化不同,就像你刚刚讲的方法论的问题,绝不能够完全只站在自己的角度,以自我为中心,片面思考,单边主义。这是我觉得老庄给我们的人生或者现实的一种智慧。
白岩松:陈先生今天讲这种站在别人的角度来反观思考问题,已经是第五次了。其实他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一种方法论,因为在《道德经》里老子有一句感慨,应该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国观国。正是因为有这样一种方法,我们才能坐在这明白很多道理,其实这也是方法论。但是我再问个八卦的问题,我那天去看季羡林老先生,当时他正在改《佛教十五讲》。我问季老,您信佛教吗?他说我跟很多中国人一样,对佛教有亲近感。我这个问题就想问您,您一直在研究哲学,杨振宁先生说物理研究到尽头就是哲学,哲学研究到尽头就是宗教。您刚才讲了,夫人我猜想应该是信教的,因为说礼拜的时候她碰到了谁,您呢?
陈鼓应:我是这样,因为,对不起,我借这个自我介绍一下,我这个陈鼓应的鼓就是鼓浪屿的鼓,我在漳州出生,有记忆开始是在福建长汀客家地区,是日本飞机轰炸,所以妈妈紧张的带着我去跑警报,回来看到战争对老百姓的灾难,小时候的记忆。那么到1972年,我在美国加州大学校园看到南京大屠杀的影片,外国人拍的实际的记录,对我太震撼了,使得我很多的观点发生了转化。比如说我年轻很喜欢看武打,在这个时候我从东到西,我看到被杀的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哪里都有人在屠杀。我看到很多被杀的印第安人,他们是很温顺的。你掠夺人家的土地,然后用艺术的手法,把它描述成那是不正义的,你是正义的。这个给我也是很大的刺激。那么南京大屠杀,这一个事情跟我参加保钓运动整个接轨,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我觉得东西方都应该相互地理解,所以老子的远谋道还是很重要,进一步刚柔相济。
白岩松:您信教吗?
陈鼓应:所以我就回到了农村,因为飞机轰炸。农村的生活对我有好大的影响,因为看到民间农民的淳朴、勤劳,这个影响我一生不少。比如说我在台湾不同的大学,有三个大学都是因为我的发言、我的观点,然后一直被解聘一直被解聘,三次。我那样一个遭遇,每一次打下来以后,我用非常长的时间才能够站起来。第一次被解聘,突然之间,结婚有孩子,然后突然被解聘,就胃溃疡,然后一次两次三次;我爱人也是工作紧张,抱着两个孩子,然后也胃不舒服。所以在那种情况之下,只有靠老庄的精神支撑,在那种情况之下,王义武先生让我来整理老庄,其实都是国学大师,因为失业的关系,找不到工作,两万块稿费,所以在那边骗吃骗喝,花了五六年,把《老子》写出来。你刚才给我看的《老子》,第一版出来就被禁掉,因为里面用了大陆的资料。所以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你这个柔跟韧,“虚其心,实其腹,弱其智,强其骨”,《老子》第三章的话。心胸要开阔,意志要柔韧,韧,韧性很重要,不要一下子就断了,所以要慢慢爬起来再走,再走。所以我想,在这种情况,逢年过节那种季节性的乡村生活对我影响很大。有一个清明节印象最深,我们要去拜祖先,所以祖先崇拜,是我小时候一直到现在一直坚持的。《诗经》里面有讲到,有孝有德,这个是一个道德的纲领,儒家继承了孝跟德这个宗法伦理,老子也一直讲孝慈,老子也讲仁,庄子讲仁讲了102次,很多是正面的,所以基本上我觉得祖先崇拜,从殷周那种人文精神、人文思想到春秋战国汇成一股澎湃的思潮,影响了先秦诸子。所以我们孔跟老的一种宗教的观念,不是那样绝对化,不是那样唯我独尊,对我们中国的文化土壤的形成、我们的一些思维,是确确实实有很大影响的。
白岩松:庄子是您的宗教?
陈鼓应:对我就是有很大的精神的撑起力。
白岩松:我这最后一个问题,刚才说完自然,最后一个问题是自由。我了解得浅,非常非常浅,但是隐隐感觉在《庄子》里头有自由这个命题,就是个体面对这个世界时候,你内心究竟怎么样。究竟自由是什么,您经历了这么多地方,台湾、大陆、美国,自由是外在的,要去追求的一种机制?还是人内心里头最后成长拥有的一种东西?
庄生晓梦迷蝴蝶(资料图 图源网络)
陈鼓应:我想逍遥、齐物,我现在讲的严复,把西方思想引进来的时候,它要在母体文化寻找到自由民主的土壤,那就是老庄,所以这一个齐物就是同类。章太炎用哲学来汇同先养成的思想,我能不能把不到三分钟来讲一下他的凭本?他的凭本是讨论到个体跟群体的关系,这一点很重要。这个凭本先从个体来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憰怪,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个体之间是千差万别,但是在更宽广的社会团体里边、群体里边,要相互会通而不是相互排斥。所以通这个概念,先秦诸子里边,就是《易经》没有讲过,但是《易传》受庄子的影响,一直讲要同、通怎么重要。所以庄子不仅讲个体生命的思维性、融合性,发展它的思维性,尊重各自的不同,但是很重要的要相会通,群体之间,“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每一个事物都有它存在的合理性,他的主张、他的观点都有可取之处。这就是《齐物论》后面边讲到的,相尊相敬,人人之间、群体之间、国家之间、不同民族之间,都要相互尊重,相互蕴含。因此我们推到第一篇的,我们讲的《逍遥游》,其实我们从个体生命寻找到他的自由,不是在政治法律层面,而是精神上的自得自适自在。所以道法自然的自然也是这个意思,就是遵守每个个体生命的疏密性,他的自由性、自为性、自发性、自在性。所以道的王国不仅仅是在讲大而空的空,是可以作为每一个人的精神家园的,而且也是一个自由的王国,但是要相互理解、相互尊重。所以它究竟是要表达一个精神的状态。比如我女儿她在美国做心理治疗,可是我们发现她那个法律制度很严格,你随便胡闹的话,警察就会把你扣起来,执法你不能随便干扰的。可是在美国社会,精神更加独立,可能是东方社会没有。所以精神最后这一点,我想美国人是有钱,但是精神并不自在,所以才老是讲自由精神。
白岩松:谢谢您,请坐。其实今天听陈先生讲了头几句,我就有非常大的收获,他说现代科技、现代社会,知识非常多,随便点一下,但是在古代,在墨子,很多先秦诸子百家里头,有知识没这么多但是有智慧。一下子提醒了我们,有的时候会有一种误解,觉得掌握了天下所有的东西,但那可能是知识,你知道了很多,但是智慧呢?所以我相信陈先生到这来,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智慧,慢慢悟。其实有很多的享受不仅是听,听的时候可能还费劲,要去查资料,将来回忆的时候,你才知道今天下午你经历了。陈先生今天下午在这讲课,叶先生还在那听。还有,你看,去年我来的时候,先生在台上讲了一句话就深深地触动了我,孟德斯鸠讲自由是什么?自由是做法律允许你做的所有的事。那次听先生讲的这一句话,我就觉得我没白来。所以你看刚才跟陈先生又形成了一种对应。很多年后你可以跟你的儿子或者孙子吹一下,那天下午陈先生讲课,叶先生跟刘先生都在台下还听,我跟他们一块听的。这可能就是一种成长和享受。
陈鼓应:我插一句话。
白岩松:好像意犹未尽。
陈鼓应:虽然我们是越来越自由,可是确实是尊重别的人。在这里我能不能有这个机会,我要说一两句话。第一个现在大家视野越来越开阔,因为好的地方越来越多,非我就慢慢变成你的自我的一个比对。但是我希望,脑中钱多了,声音也大了,嗓门也大了,所以跟我们所爱的圣贤之书,一定要内化到你的生命世界中体现出来,用实践来检验。我们横山书院的朋友们,出国讲话声音不要那么大好不好。我刚刚讲,你跑到日本去买,买到杭州货,所以在这一方面我想多读一些论孟老庄的书,在任何时候都有生活的启发。另外一个我最近发现我回到台湾,对两边的生活有感慨,好像比八年前有所改变,大家去台湾都会喜欢台湾的,一般老百姓很热诚,有秩序,尊老敬贤,在公交车给老年人口让位,好像变化的人口比以往改变了,为什么?每一个人,很多年轻人,划划划划,就喜欢看手机、iPad,这个将来年轻一代的疏离感,会越来越扩大。所以新的高科技给我们带来方便,给我们带来交流的快速,可是也给我们带来失落,然后颈椎病也越来越多,腰椎脊椎病也越来越多。本来我们讲自由就是要界限慢慢地扩充,心胸宽广,心胸开阔,但是现在每个人越缩越小,越缩越小。
白岩松:陈先生说的感慨就是在《道德经》里面这种追求,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这不是不好的,是没有欲望不求人我这什么都有,现在变成了“父母之声相闻,一天不相往来”,都在那刷屏呢。最后把陈先生这句话再转给大家,刚才在休息室陈先生感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有的时候己所欲也勿施于人,是吧,陈先生。谢谢。
(本文系2015年3月15日陈鼓应、白岩松在横山书院·2015文化中国讲坛·春季讲座上的演讲,转载自腾讯儒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