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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思和:文化软着陆面临的挑战

2015-05-20 陈思和 傅小平 商务印书馆

微信ID:shangwu1897

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记者: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美国学者安德鲁·鲁宾的著作《帝国权威的档案》,读后我首先想到的是“文明的冲突”的概念,自亨廷顿提出后,这个概念可谓影响深远。因为它指涉的,多是战争、贸易等国际间的争端,毕竟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能经历的,而只是有时为我们所谈论的,所以在我总是觉得有些遥远。当这个问题延伸到我相对熟悉的文学领域,才感觉切近起来。这本书还有个副题“帝国、文化与冷战”,显然有所指的。能否结合你切身的经历,谈谈对这本书的理解?

陈思和:我的最初印象是,鲁宾研究的那段历史与我们今天的环境不太一样,那时候是冷战时期。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上世纪40年代到80年代这段时间,整个世界主要分化为两大阵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和美国为首的资本主义阵营。当时制约世界的意识形态,我们称之“冷战”。这个概念现在已经不怎么用了,年轻人可能会感到陌生。但在当年,每个民族国家都需要选择,你要么是投靠资本主义阵营,要么是投靠社会主义阵营。这两个阵营还形成了两大军事集团,苏联为首的有一个华沙条约组织,美国与西欧有一个北大西洋条约组织,军事上它们是对峙的。当时整个世界意识形态就体现为冷战思维,所以有关文化活动,从国家意识形态的角度来说,都是在参与冷战。我在读小学的时候就知道这样一些世界性的知识,被灌输的理念,就是要打倒帝国主义、美国侵略世界各国等等。这给我们造成的印象是,只要是来自美国的东西都是坏的,只要是来自苏联的都是好的。当然,后来苏联与中国的关系也搞坏了,中国开始反对美帝苏修。那个时候两大阵营的意识形态被打破了,所以后来毛泽东晚年提出了三个世界的理论。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随着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阵营解体,冷战时代就彻底成为历史了。


陈思和教授 复旦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中文系主任、图书馆馆长

在冷战的背景下,任何世界性的文化活动都离不开冷战思维。不仅仅是美国和苏联,也不仅仅是华沙条约和北大西洋条约,当时中国的很多文化活动也是卷入反对美国为主的冲突中。当时在两大军事集团之外的中间地带,后来被称之为“第三世界”的国家,往往是它们争夺的目标。《帝国权威的档案》是研究那个时代的文化历史,披露了美国、英国等资本主义国家(尤其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如何通过一些文化组织,比如文学自由协会等,组织策划全球的意识形态,目标是反苏、反共。如果你辩证地看这个现象,那么,当时的苏联同样也在全世界布局,反对美国英国,这方面也能举出很多的例子。

我们也注意到,那时候没有网络新媒体,最重要的媒体就是报刊杂志。你会看到,美国在不同语种的国家里都策划了宣传出版的产品,就是刊物;当然他们也是有所选择,选对他们有利的国家。读完这本书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是,作者罗列了很多在国际上非常有名,即使到今天也非常有影响的作家,它们都受到过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帮助。

让你更吃惊的是,这些作家在全世界造成的影响,居然也与美国方面的刻意包装有关。这本书里面很大篇幅写到乔治·奥威尔。那个时候的奥威尔还没有写《一九八四》《动物庄园》这些名作。但他是一个反对苏联斯大林体制的西方自由主义作家,后来,就有好几个语种的国家同时出版他的著作,一下子就把他给炒红了。可以想象,读到乔治·奥威尔、以赛亚·柏林等作家有那么大的世界影响,背后原来是有中央情报局的推动,你似乎会大吃一惊。


好几个语种的国家同时出版乔治·奥威尔的著作,一下子就把他给炒红了。

记者:的确有些吃惊。在这本书的论述里,文学竟然在文化冲突和交流当中,起到这么巨大的作用,很是出乎我的意料。在文学边缘化的当下,读来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也因为此,我不免感到怀疑,这本书是否扩大了文学在冷战中所起的作用?同时这本书通篇给我的感觉是,整个世界的文化,都被几个帝国,尤其是美帝国玩弄于鼓掌之间,这是不是走向“帝国决定论”的极端了?

陈思和:读这本书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件事,1988年4月,我第一次到香港去,在香港中文大学做访问学者,工作计划是搜集香港文学的有关资料,我特别关注的是,西方文学是怎么影响了香港文学?我当时采访过很多作家,他们都跟我说起,在1950年代香港最主流的文化是美元文化,要理解这个意思,你就得联系当时背景。共产党掌握了中国大陆政权以后,美国为了抑制共产党的影响,在香港设一个文化据点,友联出版社,他们通过办刊物、出丛书、翻译文学作品等等形式,用钱资助香港的南下作家,尤其是那些政治态度反共的作家,包括张爱玲在内,许多作家都受到过这个出版社的资助。

记者:照你这么说,张爱玲的写作,会否受了这种资助的直接影响?

陈思和:有影响。比如创作《赤地之恋》,就是与友联出版社有关的。美国一方面要宣传反共,另一方面也要宣传自己的美国文化的价值观。所以友联当时出版了很多译著,大多译自美国的经典小说,张爱玲也翻译过,像《老人与海》等等。友联也办了一些刊物,或者资助一些针对大学生的刊物。这个情况,就与鲁宾在这本书里披露的情况很相似。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因为二战以后美国的地位上升,在西方世界要取代英国的盟主地位,成为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领袖,所以它要向全世界(尤其是第三世界)宣传美国资本主义文化的价值观,来取代英国的传统资本主义的文化价值观。但英国的历史比美国悠久得多,有很深的文化积淀。美国有什么呢?当然不只是好莱坞电影,流行文化,它还有福克纳、海明威等重要作家的作品。美国就是要把这些包装宣传出去。香港的友联出版社就是做这么两件事。我们都知道,香港那时被称为文化沙漠,主要文化就是六合彩、赛马会、警匪电影、流行小说等等,但美元文化注入以后,先是把从大陆流亡的作家网罗起来了,有了一定的阵容,他们就不停地宣传美国文化,出版了大量的优秀的文学作品。这些读物,尤其是一些最重要的刊物,像《中国学生周报》等覆盖香港很多大中学校,这些就是在美元文化的扶植下产生的,很多香港作家(比如西西),都是在这些刊物上起步的。

记者:也就是说,他们不仅仅是资助作家、学者,而且在其势力所及的国家、地区,都有自己的阵地,以此来扩大帝国的影响。

陈思和:事实就是这样。如果有了这方面的了解,读到这本书就不会感到惊讶了。在冷战思维的影响下,中央情报局做这样的文化普及工作,就像书里写得那样,做得有声有色,是很正常的,甚至是必然的。但从今天的角度来看,书里有些地方也写得偏颇。第一个是当年的美元文化,有着很明显的政治目的,就是要在世界范围内扩大美国的影响,培养亲美派。的确也有很多作家,受了美元文化的资助或扶持后,慢慢扩大了影响。这是有道理的,但我觉得作者还是夸大了这个影响。为什么?因为很简单,这书里面举例说,美元文化,出于意识形态的考量,培养了那个作家,而没有培养另外一个作家,结果造成了没有被培养的作家籍籍无名。而实际的情况是,书中提到的一些没有被作为培养对象的作家--主要是进步作家--如果是优秀的作家,在世界上也会产生很大的影响。比如说聂鲁达,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里,应该说有很大的影响,我们那时候读诗歌,读的就是聂鲁达的诗。他还得过诺贝尔奖。怎么能够说没有被美国情报局选择扶植的作家就默默无闻了呢?真正优秀的作家,是权力遮蔽不了的,生前寂寞的身后仍然会获得重视。

记者:当然不能不承认,他们选择培养的作家,都是极具实力的。也就是说,他们选择作家的时候,肯定会考虑其政治上的效用,但同时也考虑到他们的文化影响力。换句话说,这些作家如果有大的影响力,也相应地会有更大的利用价值。或许正因为此,帝国选择培养的作家,大多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吧。

陈思和:政治对文化是有影响的,财政的支持也会扩大影响。但应该说,文学与文化的涵盖面远远超过政治。在作家出现困难的时候,美元文化可以给予他们一定的资助。当时张爱玲流亡到香港,想恢复学籍,可是香港大学不接受她。她在困厄中友联出版社帮助了她。她就在那里站住脚了,又有创作活力了。

记者:哦,这倒是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了。这里我有个疑问,照作者鲁宾的理解,作家好像是很容易被收买的。

陈思和:我觉得不存在收买的问题。

记者:那作家该怎样体现独立的立场?要不是说,他们之所以接受美元的资助,愿意为美帝国服务,是因为他们基本上认同这个国家的价值观?

陈思和:拿张爱玲来说,她肯定对共产党有保留了,她是从大陆出走的,要是喜欢共产党,她就不走了。所以美国支持哪些作家首先是有选择的。它选择的就是像奥威尔这样的自由主义作家。还有一些本质上保持精神独立的作家,遇到了困难,美国也会出手资助。比如这本书里讲到了托马斯·曼、阿多诺等,被德国受到迫害,流亡到美国。这并不是说他们就认同美国文化,很有可能,他们在很多方面是不认同的。所以,美国既接纳他们,同时对他们也是有监视有制约的,这对他们的写作会有一些影响。但在监视他的过程中,美国还是帮助他们,让他们自己发展。尤其是阿多诺,他是法兰克福学派,也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美国对他的著作审查非常严格,一些敏感词是肯定不能出现的。

记者:换句话说,这些作家写出来的作品,要接受美国政府的审查?

陈思和:阿多诺的书被审查的。美国中央情报会用代码把他书中的一些敏感词消掉,像“共产主义”这样的词汇当然不会出现。所以阿多诺既然要在美国生存下去,就得在一定程度上与美国的审查制度达成妥协。当然,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美国当时也有点小题大做,这是冷战思维所决定的,其实“反苏”和“反共”,或者“反马克思主义”,实际上并不是一回事。反对苏联不代表反对共产主义,尤其是不认同苏联的斯大林政权,不代表就是反对共产主义。有些人信仰马克思主义,但他们未必就相信苏联。

记者:很重要的提醒。就像你说的,“反共”和“反苏”,实际上并不是一回事。但公众经常会给贴上标签,把这些需要进一步厘清的词汇混淆了。

陈思和:这是一个很复杂的现象,但往往给混为一谈了。阿多诺后来在美国大学里当上了教授,有了终身俸禄,不再需要资助了,这时他又开始重申以前的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了。从这个角度上说,知识分子也在利用政治。这方面,我们比较少注意到。

记者:是这样。这本书通篇都在说帝国怎样利用作家,利用知识分子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实际上,就像你说的,知识分子也出于各种各样的需要借力政治,从而实现自己的诉求。

陈思和:奥威尔就是这样的。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即使没有看过《一九八四》的人,都知道奥威尔塑造了一个形象叫“老大哥”,我们后来都以为,这个老大哥指的就是苏联斯大林政权。实际上,奥威尔写这个的时候,老大哥也可以指法西斯希特勒政权,因为法西斯政权同样也是专制独裁的政权。所以,这个老大哥的形象,从正面看可以认为它是在批判希特勒政权,反面看则可能是批判斯大林政权。特别有意思的是,到了9·11以后,当布什政府出兵打伊拉克、阿富汗的时候,美国群众举起了奥威尔的旗帜,说美国正在实行“一九八四”。这个时候的“老大哥”,又被人利用来指美国布什政府了。

记者:倒像是从一个侧面反映文学的普泛性了。经典文学作品,往往不会局限于表现特定的领域,虽然当时作家很可能是出于特定的目的创作的。

陈思和:这就涉及到一个艺术的典型话题了,有些艺术形象一旦成了艺术典型,它就带有普遍性,它不再局限于当时当地的具体内容了。在奥威尔写《一九八四》的时候,老大哥可能是影射苏联。但到了今天,苏联也瓦解了,那影射谁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老大哥”所对应的专制独裁是否还存在?“老大哥”已经成了一个共名。当美国出兵阿富汗、伊拉克的时候,反对者也可以用奥威尔的武器来反对美国。

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学永远大于政治。尽管某个国家政府可以花钱去培养一个反共作家,或者资助自由主义作家的反苏倾向。但这些权力者永远不会了解,文学和文化涵盖的意义远远大于政治,更是大于某个具体政权。一旦文学变成经典,谁曾经扶植过已经不重要了。就像我们现在看米开朗基罗的画,当年他的创作都是受到贵族、教会资助的,但艺术作品一旦创作出来了,就有独立的艺术价值。我们不关心这些赞助或者订购的贵族或者主教是谁,我们关心的只是米开朗基罗创造的艺术力量。赞助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了?一点也没有。艺术和文学的力量就在这里。因为它代表了人性最本质的力量。政治当然要利用它,只有愚蠢的政治才会打压天才的艺术创造。不是说了吗?奥威尔出版一本书的力量远比大批量的反苏宣传有力得多。但这个效应只是在短暂的阶段里能够起作用,过了这个阶段就没有意义了。过了这个阶段以后,很多宣传品读物都消失了,但也有一些留了下来,这些是真正的天才创作。当然,还有一点需要加以辨别。你很难说当年那些作家是自愿为这个政权或者意识形态服务的。因为他们中有一些人本身就奉行自由主义思想,这种思想与美国利益吻合了,美国就会支持他。如果他本身就是一个共产主义者,与苏联利益吻合了,苏联也会支持他。我年轻时候就没听说过奥威尔这样的作家,因为中国不宣传这些作家。所以说,这些作家的影响也没超出当时特定的文化版图。但在这个文化版图下,他们确实留下了辉煌的名字,更是远远超出了政治影响,成为了一种文化、文学大于政治的典型范例。


【陈思和教授,复旦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中文系主任、图书馆馆长。本文原载于《文学报》,记者傅小平采写,此为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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