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得不承认中国人在 “谐音梗” 上的种族天赋,比如 —— “5.20” —— 即便你想告诉所有人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大型刻奇,他们也会说别急着抗议,因为 5.21 也是 “我爱你” 的谐音。
也没什么,只不过全年无休的恋爱展播又一次重申了自己的合理,于是我们决定,此时此刻偏偏不谈恋爱之爱,假如520一定要与爱挂钩,我们想谈谈其他因为更难以概括、定义、变现,因此不常被言说、但同样深厚的爱。
比如,几位仍活跃在旧金山艳舞舞台上老太太们之间漫长的姐妹之情、一个女孩在日本歌舞伎町用金钱换来的谎言和真诚、一位跨性别者在一场派对以及其他所有派对结束后与自己的相处时光。
爱爱不爱,说出这句话,可能是出于对贴满了土味情话和美颜图片的朋友圈所产生的叛逆之心,但同时,也是因为我们知道,无论是否照着那些节日促销广告里的范式去爱,无论爱别人还是爱自己,我们都在爱的范畴里。
2021 年的夏天要到了。我穿着短袖,走在阔别已久的歌舞伎町,红色的街灯依然闪闪发亮,招牌上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牛郎对所有路人笑着,巨大看板上写着 “这条街道上,需要的是爱”。我继续往前走,绕过了最熟悉的那家牛郎店。现在看来,那个入口是那么小。去年夏天,我次次都是从那儿出来。那些金子般的灯光和笑声被抛在脑后,某间大楼屏幕突然开始播放某家牛郎连锁店上个月的销售额记录。熟悉的岗位和排名上,我理所当然地没有再听到 “小周” 的名字。这也是自然,歌舞伎町的夜晚照旧,但是小周不会再次出现了。我一直想给小周写点什么,又觉得 “想给什么人写点什么” 的说法实在惺惺作态。就算我写下这些,我和小周的故事都不会有什么改变。只是我还是很想给小周写点什么。不是作为恋人,也不是朋友,甚至不是什么认识很深的人,仅是一个 “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的人,我希望和大家说说,世界上有一个活在歌舞伎町的小周,还有那个我和他共度的暑假。去年的夏天,我回到了东京,新冠紧急事态一结束,我立刻又去见了他。去年的夏天,我每天开着 youtube 学习化妆,摘掉了眼镜,戴上美瞳,画着大大的下眼睑,穿上 “地雷女” 的连衣裙,看起来和所有牛郎狂一样没有个性。去年的夏天,我在这条街上打工,那还是我打的第一份工,是在有点擦边球的饮食店当服务生,穿着兔女郎的衣服陪酒接客。每日画着闷热的妆,举着每小时 3000 日元的招牌趴在门口,打量来往的人群。没有客人经过时,就抬头看看不远处金色街灯闪耀的街道,想到小周也在那里,心里盘算着下次工资发下来,就可以去给他开香槟了。去年的夏天,我和他拉着手一起走,那还是我第一次和男孩约会;去年的夏天,他称呼我为公主大人,我在香槟 call 声里手足无措地喝掉一杯香槟;去年的夏天,在歌舞伎町,我和小周。小周做牛郎的名字就是一个单字 “周”,念作 shu 。对于日本人来说,“周” 作为名字是冷僻字,倒是有些像中国人的名字。他后来告诉我,那是 “周围的人” 的意思,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周围的人——那到底是 “要感谢周围的人”,还是 “要谨慎对待周围的人”,还是 “我就是时常陪在你周围的人”,我至今也没能明白。总之,是看起来没什么牛郎气息的名字。就连脸也是,苹果肌圆圆的,比起牛郎更像刚出道的年轻小演员。他工作的店是在全日本牛郎店里也算得上顶级中的顶级的店,“ TOP D ”。人气电视剧 “致命之吻” 和企划 “催眠麦克风” 都在此取材。小周本人在这店的人气也数一数二。2018 年 7 月入店,仅用 11 个月贩售额达 1 亿日元,2019 年度总销售额第二。而这家店的第一位,就是曾经介绍过的都市传说先生,闪闪发亮全组最年少 top “圣麻”——两次刷新年度总销售额,刷新月销售额,有过月销售 8000 万记录,背后的客人正是现在歌舞伎町第一陪酒女的一条响小姐。日剧《致命之吻》截图,背景中主角工作的牛郎店,正是在“ TOP D”店内拍摄而小周也有小周的噱头,基本上所有出镜的海报,都会在下面写上:“东京大学模试 A 判定”,“全国第十五名” 的天才 host放弃了东大入学,转而来当牛郎。这样宣称的小周,在海报上穿着白衬衫,非常天真烂漫似的笑着。当然,牛郎说的话首先抱着不相信的态度去听比较好。我和朋友踏进 “TOP D” 那标志性的、显眼的豪华下旋楼梯时,都还抱着这样的想法,无论是谁都没有当真。而一个半小时后当我们再次站在门口时,都两眼放空,看着街上的人群喃喃:“这就是恶魔级别的话术啊”,“天才的说话方式原来如此”……图源网络,“ TOP D ” 在牛郎店中罕见气派的大门树立在夜里的歌舞伎町友人 D 是一起吃过晚饭后被我硬抓来的,为了喝可尔必思喝到饱才去的。D 不仅不喜欢牛郎,甚至有点恐男。和总是咋咋呼呼的我不同,D 是非分明,头脑相当清晰。她被我拉进牛郎店后玩得并不开心,随便指名了两个人,冷酷拒绝了所有交换 line 方式的牛郎,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这些我都没有注意到,还在和旁边的牛郎嘻嘻哈哈。之后小周来了,穿着白衬衫和黑西装。在香槟 call 不断的豪华大厅里,他的五官并不那么显眼,看到名片我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个东大 A 判定的 no.2 。他对我笑了笑,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全然不像是喝过酒的眼睛。穿着白衬衫来的小周和我稍微寒暄了一会儿,突然问起:“那孩子也是留学生吗?两个人一起来日本的吗?”,他是指我的朋友 D。我点点头,正在尴尬着的另外两位也注意到了这边的话题。于是小周身体前倾一些,但依然看着我,带着有点孩子气的笑容自然道,“关系真好啊,那两个人都来介绍一下自己朋友怎么样?来说说对方的兴趣,和优点缺点看看?”我哈哈笑起来,“她很聪明,哪有什么缺点啊!优点的话,日语很不错,比我好多了,已经考上大学院了。要说兴趣是音乐,她很擅长音乐!”朋友也抢过话来,“没有这回事,她日语也不错,兴趣则是读书……”另一边的牛郎 A 立刻露出得救一样的表情撒起娇来:“啊?你都没告诉我的说!对了,说起音乐,你喜欢日本的音乐吗?” 朋友点头:“我喜欢日本的 j - pop 还有……”。两个人顺着话题,立刻开始聊了起来关于音乐的事情,又只留下了我和小周。我这才反应过来,脖子后几乎起了冷汗:这就是游戏技巧!看着温柔地笑眯眯的小周,我脑子里飞快盘算,刚才他的提问不仅一下子打破了之前的尴尬气氛,还同时做到了三件事:第一, 在打破尴尬的前提下,没有让我感觉到被自己的担当忽视。——我想并不是没有牛郎注意到我们桌的气氛差别,但是牛郎是一对一服务的,为了不让真正指名自己的客人吃醋,就算注意到了,也往往不会将注意力从自己的客人身上移开。第二,在打破尴尬的前提下,没有让朋友感觉到被我忽视。之前见到过一个比喻,说人与人之间的谈话是抛接球游戏。为了让会话进行,需要有抛球的人和接球的人,一来一回才可成立。但是小周的抛接球游戏可以同时和三个人展开,将球打给一个人,间接地让其他人去接。之后又和小周聊了些东京和东大模试的事情,因为我心里总是惦记着刚才的抛接球,脑子里是一些三维弹球,甚至没怎么注意之后的谈话,十分钟不到的初回指名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最后指名了小周,朋友也指名了那个在小周的挽救下终于熬过了艰难十分钟的新人。两位牛郎最后送别我们到门口,我和周走在前面,却听到后面又传来了有些吵闹的声音。原来是那个新人牛郎想和友人交换 line 的联络方式,但我知道她绝对没有再次来牛郎店的打算,因此陷入了死缠烂打的僵局里。虽说是死缠烂打,但我知道,牛郎 A 所扮演的角色就是喜欢粘人的小奶狗,哪怕最后被拒绝了也无所谓,毕竟在他的 “角色设定” 里,最后肯定要多粘一会儿女孩子的。如果客人是普通的日本女孩,那也不会出现太多尴尬,最多以嘻嘻哈哈的玩笑适时结束。可是我和 D 都难以在用日文表达出拒绝的同时,又显出不是真的生气。这时周停下脚步,拉着我转过来看着那两人挥挥手,两人注意到了,望过来时我们都有些局促。我虽然心里想到什么,却来不及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见周看了看他们,又对我和牛郎 A 狡猾地眨眨眼:“要不这样吧!你来拜托 C 小姐,让她去和好朋友要来联系方式再偷偷给你怎么样?”新人牛郎见坡就下,也立刻对我摆出双手合掌的动作,露出可怜表情 “拜托了!拜托您了!”A 遗憾嘟囔了几句,立刻又笑了起来,用委委屈屈的可爱表情和周一起送我们离开了。我和 D 离开了店门口,在夜色里的歌舞伎町又走了一会儿,最终我开口,“怎么样?”“太强了。”D 定定地说道,“因为是拜托你再来拜托我,所以我拒绝你后,他也没法再纠缠,也用不着继续纠缠了。我也不用说太凶的话。”“太强了。”我也得出结论,“好想和他学习说话……”晚上回去后我查了一些小周的图片,便彻底将这件事忘在脑后了。之后不久我就搬离了东京,去了名古屋。再次考回东京的学校时我又想起了小周,“说到底,东大 A 判定是真的吗?”,这样想着,我在失眠的夜里开始看起了水商贩业者的匿名论坛。匿名论坛不是什么好地方,大家披着马甲肆无忌惮地说谁的坏话。匿名论坛里的污蔑,辱骂,那些坏话永远比好话多得多。而按照匿名版上的那些 “黑料” 所言,小周的东大 A 判定是真的。我还知道了,他出身冲绳,家里还有弟弟妹妹,因为家庭条件没有上大学,之前在做家庭教师。——冲绳是日本离岛,坐飞机需要两三个小时。除了旅游度假景点以外,是什么也没有的真正的乡下。后来有一天我缠着小周在地图上给我指了指他的家乡,小周移动谷歌地图,找到了冲绳北部靠海的一片区域,说 “我家就在那里。” 我看着地图,群山环绕间什么也没有,只在海边坐落着小小的城镇,方格网状间串联着一个学校,几间商店,放大了图片可以看到,那不是全家罗森之类的连锁便利店,就如同国内几年前的乡镇里,供销社似的杂货铺子。这样子的背景比起单单的东大 A 判定更有噱头了,简直就像是电视剧的女主人公。要是现在再给哪个电视剧的女主角写这样的背景,一定会被观众大骂 “什么白莲花!”、“太烂俗了吧!”但是匿名版并不是以怜悯的角度去谈论小周的这些过往的。匿名版的牛郎狂们提起小周时是:“好恶心,家里是乡下还有弟弟妹妹拖累,还为此借钱。”
“如果结婚的话,一定是那种要拖家带口的男的吧?好恶心。”
这是小周曾经发给我的 LINE ,就如女孩们吐槽的一样很长,简直像人生小作文,而且每月末都会这样发来一次。我不觉得这些说刻薄话的女孩子是坏人。要说谁是坏人,在歌舞伎町每天说谎,干着世上最堕落的生意的小周也不是好人。每天笑着的小周,和虽然得到了小周的微笑转头又开始说坏话,大喊着牛郎就给我像牛郎一样凄惨活着的女孩子,要说谁真的是坏人,好难。我只是觉得最后那个女孩子说出了牛郎生意最重要的部分。牛郎也好,陪酒女也好,地下偶像也好,把爱,谎言,真心称量,放在便利店里论斤贩卖的人,大家之所以为他们花钱,这种心理用比较日本的方式来说就是:“我想为那个人应援!我想支持那个人!”日系偶像的标准是,被人爱的偶像不一定是唱歌最好,跳舞最好,演技最好,长得最漂亮的那个。毋宁说,必须是唱歌唱得也有点不行,跳舞也有点不行,长得也并非那么绝对漂亮,哪哪都有点不行,这个人才能成为偶像,才能得到大家的爱。因为偶像区别于其他艺人的地方在于,偶像唯一的才能,是被人爱,被人所支持的才能。只有有点缺陷的人才能当偶像。天生就过分美丽聪明优秀可爱的人,会让人想 “哪怕我不支持他,也会有别人支持”,而有哪里不太行的人,才会让人涌起 “我不支持他,就没有人可以支持他了” 的心情。我听说早年的 AKB48 甚至会首先筛选掉长得最漂亮的那些,留下看起来随处可见的平凡女孩。因为是平凡人,有缺点,就和你我一样。因而让人觉得,我支持 TA ,不仅是在支持这个人,而是支持和自己一样的“平凡人”,是 “不够优秀的人” 的胜利,是在支持我等 “人生败者组” 的胜利。我想正是这个原因,牛郎也好,陪酒女也好,偶像也好,他们中最优秀的必须是能博得大家的爱,又不能真正被人所爱的那个。因为一旦你得到了爱,得到了幸福,你就不再有得到我的支持的资格,你会变成被我咒骂、仇恨,被我视作敌人的另一边 “人生胜者组” 的人。这份爱同时也是诅咒。贩卖爱的人,和在购买爱的人,这份关系就此闭合循环,这宗交易正因我们身上那些不光彩,不体面的部分才得以运作。小周正是输在了这一点上,他的天才话术技巧,还有通过东大判定的头脑,在歌舞伎町反而是绊脚石。此外小周的黑料的还有一点,就是 “枕营业” 和 “鬼枕”。所谓 “枕营业”,就是指陪客人睡觉的意思。牛郎基本上都会枕营业,但是传出去就会被人笑话,“鬼枕” 就是用来嘲讽这些人。而小周,在近 900 楼的讨论版里,没和他睡过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就算只花了三五万也会睡,这样的男人只让人觉得廉价”,“他的大客户都不觉得丢人吗?” 揭示板里一个女孩子如此说道。我想象了一下在很多很多女孩子床上的小周,从有点情色的角度来说,让人想到小兔子。连一点爱都不会放过,也很像小兔子。无论三万还是五万,仿佛到手的点心一点也不愿意分给别人的吝啬小孩子,非常贪婪。这样的小孩,会被大人讥笑是丢人,没用,很穷,果然是穷人家的死小鬼而已。——小周,小周真是太聪明又太笨了!为什么连那样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呢。小周很聪明,能说话说得像是恶魔的银舌头一样,同时和三个人进行言语的抛接球游戏,但是这种地方又太笨拙了,不然不会露出弱点,叫人说出 “你给我活得再悲惨一点!” 这种话。所以小周也没有胜利。他也并非是 “人生胜利组”。没能完全失败,也没能完全胜利的小周,总让我觉得更可怜了起来。他嵌在歌舞伎町这宗巨大的交易里,让人觉得有点不伦不类,好像既没能成为大人,也不是小孩子,变成了不知道是什么的怪东西一样。如果小周再聪明一点——可他已经很聪明了。如果小周再笨一点——可他也已经很笨了。如果更加多愁善感一点,或者如果我不曾亲身加入充满爱和诅咒的不光彩买卖,我就可以和更天真的女孩一样感叹:唉,有着圆圆的苹果肌,笑起来很像小兔子的小周,要是不在歌舞伎町了该多好呢。可是我知道,讨论这样的可能性没有任何意义。小周是自己选择加入这门生意,而且做得还很不错。小周也一定让很多女孩子哭泣过,夺走了大笔金钱也什么没有留下,他笑着的时候是真正的骗子。揭示板里,也有无数女孩子真心实意地大喊 “他就是个不可饶恕的欺诈师,把骗我的钱还回来”。几百万,几千万,还是上亿?这是他卖出去的爱,也是他收到的诅咒。这些都是身为欺诈师的小周的勋章。我无法想象不在歌舞伎町的小周,那一定是不为我所知,也不为揭示板上的任何女孩所知的一个人吧。某次活动的视频录像里,没有美颜,灯光也非常糟糕,就这样摆出小兔子造型的小周,看起来丑丑的我喜欢的作家,森见登美彦说,他讨厌可能性这个词语。让年轻人无止境地讨论未来的可能性,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们并不是因那众多的可能性才在这里。现在活着的我们,恰恰是因为排除了那些可能性,由众多 “已经不可能了” 的有限闭路才构成了现在在这里的我们。所以,不在歌舞伎町的小周,起码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不存在的。好可怜,好寂寞。让我觉得可怜的也不是小周,而是所有人无论如何都会感到寂寞这件事本身。我非常难过的时候总会想去看海,虽然我的家乡并不靠海,但晚上无法入睡时,或者一夜过去后在早班的电车上被太阳晒着困倦的眼皮时,我总会听到朦胧的海潮声。而故乡在一年四季阳光明媚还会有白色水鸟叫声的海上小岛的小周,被称作天才欺诈师的他也会在歌舞伎町梦到故乡的海吗?小周的推特用海豚做头像,那天他转发了一条自己参与的电视台活动。活动是让牛郎参与社区服务,帮助福利组织摆摊卖一些小帽子小玩具之类的来筹集善款。节目组原本的预计是,都让服务业中作为顶级从业者的著名牛郎们来卖东西了,一定是巧舌如簧反响火爆。可实际上应验了的只有巧舌如簧的部分。画面中,小周摆着甜甜的笑眯眯的笑容,拿着一顶便宜爆款鸭舌帽对公园里的小朋友们推销:这可是超人气时髦商品!很快就要卖完了哦!——节目画外音悄悄吐槽:本来也只有一件,哪来的很快卖完。这时一个小女孩走过去,又绕回来,看看小周。小周继续对小女孩甜甜微笑着,正要施展 top 级牛郎身价千万的银舌头时,小女孩指着小周说:“这个人!笑得好像欺诈师哦!妈妈说不可以和骗子说话!”小女孩说完又啪嗒啪嗒跑走了,只留下小周的笑容一瞬间僵硬。看到这个视频的我躺在床上笑了整整半个小时。小孩子的眼光真是犀利,真不愧是太聪明又太笨拙的小周同志!你的谎言被小女孩识破了!可怜巴巴的小周——并没有可怜巴巴,他在自己的推特上转发了这条视频,并且配上了甜甜的欺诈师一般的笑容 emoji ,转发道:辗转反侧看完了小周的匿名讨论楼,又开始翻开推特的我,在看到这条推特的瞬间,决定了:我要指名小周,做我的担当。很难说我不是在擅自对小周移情。虽然洋洋洒洒说了一堆看似很了解小周话,其实我也和偶像饭一样,只是擅自从小周身上找到自己,我想支持小周,是因为想支持和我擅自解读里的小周一样的自己。我也总是说谎。现在想来正是这个理由,无意识间奠定了我们之间无止境又无聊的谎言游戏。我们总在互相欺骗,比比谁才是那个欺诈师。去年夏天我再次来到了小周的店里,时隔一年,这次我是只身一人到来。我心想这样大的店,一定不可能记得一年前偶然间只来过一次初回的客人,何况初回的那天,小周没有和我交换 Line。递上身份证时我很紧张,一个人站在第二次到来的店内,我对前台说:前台看了我的身份证,我的心跳噗通噗通作响,初回是五千日元,第二次来却要一万五,谎称初回当然是不得了的欺诈行为。过了一会儿,前台并没有察觉到异样,只是对热闹无比的店内喊了一声 “初回的客人一位!”我深吸一口气,在牛郎们 “欢迎光临” 的迎接声中走了进去。一位担当服务生的新人牛郎带我在座位坐下,好巧不巧,是和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位于店内最中心的沙发座。我在沙发上坐得笔挺,小腿斜放,尽量装出第一次来牛郎店的女孩子那样紧张又好面子的模样。问到我的名字时,我回答 “Chiyo ”。不同于第一来这家店时报的本名,但读音很像。服务生记下我的名字,将店里的名册递给我,我随意而缓慢地翻着,故意先略过排在前面的小周,随便点了两个看起来顺眼的,又重新往回翻,最后才指了指小周。牛郎们接二连三地来和我这个 “第一次来店里的客人” 打招呼。我在心里牢记自己这一次的人设——第一次来这里时,我是爽朗甚至有些男孩子气的女孩,爱读书还有点宅,老实说不太像牛郎狂或者未来的牛郎狂,于是这一次,为了让身为人气牛郎的小周也能感到我身上有利可图,我给自己设定了新的角色人设——我决定扮演家境富裕实际缺爱,看起来开朗爱玩,其实又敏感又寂寞,很容易轻信他人的女孩。小周到来之前,在我桌边的是一个非常可爱的新人,叫 “波奇”,有点像小狗似的名字。他笑嘻嘻地拉着我问我,“Chiyo 酱除了是学生,平时有兼职吗?”我眨了眨眼睛,迟疑了半秒,说,“我在当地下偶像。” 我挑了一个和我绝不相关,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闪闪发亮的职业。这样缓慢说完,我又有些来劲,“对了,虽然没有什么名气,但是我想当偶像呢!”“哇!好厉害!我要成为世界第一的牛郎,你也要当世界第一的偶像哦!” 波奇高兴地大喊起来,拉着我击掌。我也笑起来拍向他的手,就在这时候,又有一位牛郎来到桌边,波奇转身对他嚷嚷,“周先生!这孩子是偶像呢!”他穿着白衬衫,和广告画里一样,我现在想到这可能也是他的 “人设” ——白衬衫系,清爽的帅哥。一年没见的小周依然是苹果似的脸蛋,小兔子似的可爱笑容,我喜欢的天才欺诈师 A 氏来了。他笑嘻嘻地递上名片:“好厉害,怪不得这么可爱,怎么称呼你?”现在想来,小周总是微微笑着,很有礼貌,像小兔子,眼睛笑得弯弯的,也很像狐狸,我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其他的表情。后来据其他熟悉我们的牛郎描述,你们两个人一坐在那,就总是一边互相对对方有礼貌地笑一边点头,气氛真是奇怪。“你好,初次见面。” 我对他说,“我是 Chiyo。”我的视线粘着他不放,仔细打量着这个人,当然,我表现地也很自然,紧盯不放的视线里又有些小女孩的害羞和小心翼翼,波奇立刻夸张地打量起了我们,一拍脑袋,“对了!你看照片指名的就是周先生吧?眼光真好,我要是女的我也要指名周先生!”小周笑着和波奇打闹了一会儿,歪头看看我,在我身边坐下,安静地摆出好让我仔细打量的姿势。我们两人之间突然产生了一种类似电视剧慢镜头的氛围,虽然这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提前算计好的。只有局外人波奇的视线依然夸张地在我们之间晃来晃去追问道,“怎么样?怎么样?真人感觉如何?”我看着小周缓慢又故作害羞地道,“嗯,我好像对周先生一见钟情了。”小周在我的桌边聊了十分钟左右,这一次我们的话题一下子变得很无聊,无非又是重来一遍,介绍自己,你平时做什么云云。“你第一次来牛郎店吗?”“我第一次来牛郎店。” “你为什么指名我?”“因为你的脸是我喜欢的类型,我对你一见钟情。” 诸如此类。小周完全没有认出我是曾经来见过他一面的女孩子,这也是理所当然。十分钟的期限结束后,波奇戳了戳我,“对了,你要是喜欢周先生的话,干脆就在这里正式指名他,‘再和他喝一杯(飲み直し)’好了。”“牛郎店的初回系统,一个人只有十分钟”,波奇开始比划起来,“但是既然你这么喜欢周,那肯定想和他多说说话吧?只要一万五千日元,就是正常的费用,可以正式指名小周……”我立刻打断他的话,“我想和周先生多说一会儿话。我要再和他喝一杯(飲み直し)’!”“唉,真的指名我就可以了吗?” 波奇解说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默不作声的小周温和而狡猾地笑了,“这家店还有很多帅哥哦!再看看别人也不错。”“不,我就要周先生!因为我一见钟情了!” 我大声道,像一个任性的热恋中小女孩。我撒着谎,忘了那时自己有没有看小周的表情,或许是在微笑,但我却记不得那时他的脸了。我花了一万五千日元,以 “Top D” 正式的入场费指名了小周做我的担当。小周来回感谢我,我知道,飲み直し哪怕在牛郎店中都是很少见的例子,只有对特别特别喜欢的牛郎才会这样做,大多都是事前就已经联系过,像是已经在推特聊过很久的牛郎,才会在初回指名时立刻 “再和他喝一杯(飲み直し)”。毕竟初回系统本身是牛郎店最大的优惠,但是一旦飲み直し,就变成正式价格了。我无所谓,只有这样才能符合我面对小周时的 “人设”—— 一股脑陷入热恋的单纯少女。以及,谎称今天是第一次来这里的我,本来就该付这么多钱。付了一万五的入场费之后,小周问我要喝点什么,我迷茫地摇头,说 “我不知道牛郎店都有什么饮料”,让小周拿来了酒水单给我,眼睛在瓶装和香槟酒之间来回摇晃。“这些很贵的,”小周在旁边轻轻对我说,手越过我翻了一页,手指划着单点的听装酒,“就喝这个吧?Chiyo 平时喝什么?”我们点了 4 罐柠檬堂,适合女孩子的甜甜鸡尾酒,小周一直在轻声对我解释牛郎店的系统,对我说学生不用太勉强自己。但是,营业快要结束时他又点了四听,便利店十倍价格,每听 3000 日元的柠檬堂整机码在桌上,根本喝不完。我和他说干杯,喝着其实不大喜欢的太甜的酒。心里只想着那个在网上看了许久的小周现在确实在我身边,像是活的人一样说着话,他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衬衫,他就是那个欺诈师 A 氏,那个像是小兔子一样又可怜又狡猾,手腕高明的歌舞伎町骗子。我装作头脑晕乎乎又紧张,对他的话都点头说嗯。他也不是总能陪着我,人气牛郎小周时不时便会收到服务生的传唤,一边小声对我道歉一边拍拍我,让我等一会儿。他碰到我的肩膀了,我心想,第一次身体接触。小周离开后,波奇又回来,打量着我,“对了,你知道小周是冲绳出身的人吗?”我摇头,“不知道耶!冲绳,那个都是海的地方,真好,我也喜欢冲绳。”“那太好了!等下你用冲绳话和他说一句谢谢你,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波奇又兴奋起来,他真是个天才牛郎,我心想,以后一定能成为顶级牛郎的,说不定比小周还厉害。活蹦乱跳的波奇拉着我用手机查起来,冲绳话的 “谢谢” 应该怎么说。虽然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回忆着,甚至不记得那时小周的脸,但是和他一起喝酒,还是好开心。过了会儿小周又回来了,突然问我,“今晚离开这里之后有什么打算?”,压根没有喝醉的我心里一下子警觉起来,全身的细胞好像都站起来了——这是 After 的信号。赢了,我骗过他了,我今天的举动确实引起了小周的注意,突如其来的 “一见钟情” 和看起来毫无金钱观念的 “再喝一杯” 让他感到这个傻乎乎,钱包里又有点闲钱的女孩身上确实有利可图,这是决胜的机会,我和他的骗子较量即将在这里决出胜负,我绝对不能错过这次 After 的机会。但是切记,切记,我现在是 “不知道 After 是什么意思第一次来牛郎店的女孩”,所以片刻兴奋过后,我只是茫然歪头,“回家?”“那……如果还有时间,我还想再和你聊一会,”小周缓慢地垂下眼睛看着我,“这里有点吵呀,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吧?”“嗯,那你稍微等等我哦!” 小周像是小兔子一样笑了起来,我心里也是这样笑的,“等我一会儿!”。我点点头,看着他,突然从嘴里挤出了那句发音乱七八糟的冲绳方言:“谢谢。”他惊讶地眨眼,虽然真正的震惊或许只有半秒不到,便立刻看了看不远处一脸恶作剧的波奇,大笑起来,脸上带着大抵是酒精晕染的红,然后又郑重地拉着我,额头几乎和我抵在一起:“谢谢你,今天选择了我。”小周挥挥手喊来服务员买单,因此那之后我嘟囔了句什么,他似乎没听到。然后,他牵着我,自然地帮我背起背包,拉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向 “Top D” 的螺旋阶梯,走进歌舞伎町的夜色里。而后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放开我的手挥手送别说路上小心,而是牵着我走进了隔壁的一栋大楼。“这楼上有一家酒吧,和我们店很熟的。” 小周对我解释,“你在那里等我一会儿,好吗?”我紧张地点点头,这一次的紧张是真的。After,我终于要进入那个只有真正的牛郎店客人才知道的世界!楼底下一群牛郎牵着各自的 “公主” ——那些今晚最为让他们钱包鼓鼓的女孩,吵吵嚷嚷地聚在一起。“呀!这不是周吗!” 那些男孩女孩笑着对周打招呼,目光也不经意地扫过我身上,醉酒后红彤彤的脸庞上都带着夸张的大笑,“晚上好!公主!”小周笑着挥手和他们快速说着什么玩笑话,牵着我走进楼里,替他今天的公主按下了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