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家庭春节记：去哪过年的道德困境

都不必等它亲自来，在买机票那一刻起，春节就给我带来了困扰。

离过婚的家庭都知道，在春节假期，让小孩先去父亲家还是先去母亲家，在谁家吃年夜饭，在各家呆多久，乃至于找谁上交压岁钱，都是需要双方共同协商的事情。

一年一度的春节，向来赞颂的都是阖家团圆，但对于一个离异家庭的小孩来说，我只能配合父母，让“阖家团圆”分两次依次完成。但一个小孩终归不能掰成两半，注定得有一方在得在除夕感受破碎。

在我还小的时候，每到春节前夕，我觉得自己看起来都像一个把离婚证挖出来的掘墓者，我本身就是一句对抚养者的无声追问：今年你们让我去哪过年？ 

再后来的每一个春节，我都成了一个天然的中介。这个传呼机式的存在，让两个曾经同睡一张床但如今就像生活在两个次元里的男女，像《星际穿越》里的情节一般飞孩传书。

直到我大学毕业。去哪过年的道德困境也就转移到了我身上。

每一个春节，就打开一次叫做“家”的盲盒

我父亲的重组家庭在重庆，我的母亲则留在了广州，和她姐姐一家人居住。若我去重庆找我爸，他的妻子会把她儿子的房间清出来，让我小住一段时间。若我回广州找我妈，我就只能住酒店。

于是，出于经济考量，我一般会选择错峰出行，在酒店贵的那几天去重庆，在春节将近结束的时候再回广州。

不管去哪家，我都觉得自己才是那匹真正的年兽：只在春节出现，沉默寡言，记不住亲戚的名字，讨了红包就跑，还老是被小孩乱放的鞭炮吓到。

由于打小就没有和父母分享生活的习惯，对“家”而言，我很神秘，与我而言，“家”也很神秘。春节，就像打开一个薛定谔的盒子，家人过得怎么样，只有开盒时才知道。

有一年回重庆，我爹竟然是开的奔驰S系来接我，我在后座偷笑，感慨我对不劳而获的坚持终于让自己成为了富二代。后来我发现这是公司老板给他配的车，那老板骗他当法人后还欠了他半年薪资不给，最后不仅车收走了，还让他上了失信人名单。 

有一年回广州，我赫然发现母亲成了光头，把我吓得够呛，以为她得了绝症。结果真相是，她又被中老年传销组织给骗了，他们吹嘘说自己推销的涂抹式精油不仅能治疗绝症，还能增进头发生长的速度。为了推销这款产品，她不惜把头发剃光，那些头发花了两年时间才长回来。然后由于所有的存款都被骗走，她也上了失信人名单。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我看这诅咒的效应颇为强大，他们离婚十几年，命运依然能以此等别致的方式让他们殊途同归。

这些事情我都无法直接得知，只能通过细心观察、旁敲侧击和推理得出结论。好在我是个编剧，这项技能掌握得和居委会大妈同等熟稔。但要不要暴露掌握的信息量，非常考验情商。

在父母离婚的“民族仇恨”里，如何自处是个问题

作为一个从小就听着双方坏话，和“跟你爸还是跟你妈”长大的小孩，长大之后，会面对着新一轮的苦恼。要是在母亲面前说父亲过得还不错，母亲就显得很可怜。要是在父亲面前说母亲过得挺开心，那又是在撒谎。

那当他们在四下无人时假装不经意地向你问起前任时，究竟要怎么回答？

我有一套成熟的应对机制。面对我爸，我会夸大母亲的苦难，来试图引起他愧疚的心理。面对我妈，我则会大书特书父亲的不负责任，来宽慰她当年离婚一定是对的。但这套机制在三年前的一个春节被我妈狠狠击溃了。 

那大概是在大年初三，我和我妈随便找了家馆子喝早茶。不知怎的，我们聊起了前男友的话题。在没话找话间，为了迎合她，我又主动挑起了我爸的话茬。我说，像我爹那样的，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真是被他害惨了。 

结果，母亲并没有用一如既往的沉默回应我。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她其实一向如此——在我眼里，她活得越来越单纯。总之，听了这句话后，她毫不犹豫，抬起了头，用那越活越纯真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然后说，没有啊，你爸挺好的。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还以为她在阴阳怪气。我说，就是这样嘛，看起来好，实际上坏得很，也不知道当初你是怎么被他骗到手的。

她纯真的眼神盖上了一丝疑惑，她说，你爸人挺老实的，我当时跟他在一起，是因为他是个好人。

我瞬间就愣了，不知道该说啥好了，并且突然想起了库斯图里卡的《地下》。原来他们那场婚姻的战争早就结束了，只剩我一个人傻傻地举着枪，站在缓缓散去的硝烟之中。

但即便如此，“民族仇恨”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消散的。这导致我产生了一定的别扭情绪，过年到了我爸家，若发现他们一家子人过得幸福，即便我也为他们感到高兴，内心却会浮现出一个剃光头的我妈。仿佛我是一个投敌的汉奸，为了奔驰的后座忘了母亲的苦。 

直到去年春节的某一天。那时，我爹还没有失业，工作很忙。他从公司回来，吃了个午饭，随后就要出门开会。我同父异母的弟弟饭后想上厕所，他和父亲说，你等等我。但我爸没有等他出来的意思，穿上鞋就准备出门了。那时我已坚持做了一年的心理咨询，也算是久病成医。我试图拖延我爹，让他等等，别在小孩面前不辞而别。但因为同事在楼下车库，他没听我的。我弟从洗手间出来后，父亲已经不见了。

这个还在读四年级的小男孩乖巧地没说什么，回了房间，自己玩那场仍未分出胜负的跳棋。我爸现在的妻子告诉我，即便他们和我爸在同一个城市，但忙起来基本半年也只能见一次。

就在这时，我才从这个弟弟身上感受到了血缘关系。更多时候，血脉的重要性并不在于遗传基因，而是你们有着同样的亲人，就大概率会担负同样的悲伤。

我那不道德的妒忌，终于转化成了同病相怜的心。

离异家庭对“催婚”的微妙态度

如果说爱是常觉亏欠，那若真的亏欠了，就会显得更爱一点。

很难说我爸是前者还是后者，但至少，在我二十八岁的关口，他还没有鼓起“认真”向我催婚的勇气。

之所以加上“认真”这个定语，是因为他选择了另一种阴阳怪气的方式。大年初二那天，在家里吃午饭时，他开始对着我那五年级的弟弟催婚。他说，我恨不得你现在马上就二十岁，娶个老婆，然后生个小孩我帮你养。

我弟自然是不情愿的，作为标准的一零后，他似乎也觉得结婚很丢人。我不太敢插嘴，怕要是我多说一句话，炮火会直接转移到我的身上。孤立无援的我弟不知该如何反驳，一拍脑袋，想到了一个逻辑极其自洽的方案。他说，那我以后就找个人结婚，生个孩子，然后火速离婚，让孩子跟我，不就完美解决问题了吗？

这时我爸特别尴尬，露出局促的神情，急忙改变了态度，说哪能这样，要认真对待家庭和婚姻。我差点没憋住笑，不知道我弟究竟是童言无忌，还是学到了更高级的阴阳怪气。

我妈则不然。在我和我妈的关系中，会觉得亏欠的那个人是我。不论咨询师如何谆谆善诱，我都无法推翻“若自己没出生她的人生会更好”的想法。更不用说，仅仅出于经济考量，这几年我都没有选择和她一起过除夕这件事了。

去年春节，我在年初三回到广州见她，恰逢姨妈姨丈也有亲戚来访，在我眼里便成了催婚高危期。我紧张兮兮地度过一整天，发现没人提起这茬。就在我松一口气时，楼下的房东阿姨却突然上来作客走访。这位基本完全算是陌生人的女士，在得知我的身份和年龄后，露出一副了然入心的表情，神秘兮兮地说出了那句话：哎哟，那该结婚了。

饭桌上所有人都沉默了几秒。我在思考是礼貌地反抗还是敷衍地应对，我的姨妈姨丈以及其余小辈介于知道我妈的失败婚姻，也都不敢过分僭越地去接茬。 

几秒后，我妈用那纯真却坚定的语气，头也不抬地说了一句：结婚有啥好的。

轻飘飘的一句话，在饭桌上如雷贯耳。我妈却似乎不知道自己扔了个什么级别的炸弹，还戴着假发的她顺着自己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想结就结，什么时候结都行，不想结就不结呗，没什么大不了的。

房东阿姨在三分钟之内就自讨没趣地走了。

我妈的发言被我津津乐道了一整年。我对同样出身于离异家庭的朋友说，我头一回感受到离异家庭的好处，就是不必被催婚。但那朋友却告诉我，不是啊，我妈每年都催我。

我立即反应了过来，因为我那朋友是男的。男的，甭管将来是否会离婚，老一辈通过生活经验，推测出他们大概率是婚姻的既得利益者。 

我妈早就搞懂了这个逻辑，而我爸，不可幸免地是大男子主义者，还是一位感觉对我有亏欠的大男子主义者。他一边希望我成家，一边却通过复盘自己的婚姻，难免觉得结婚对我也有可能带来损害。所以他对我五年级的弟弟催婚，兴许真的不是阴阳怪气，而是他无意识想到的、既能给他继承血脉，又不会伤害自己孩子的最佳方案——当然，别人的孩子他就很难照顾到了，总得有牺牲嘛。

行吧，这也是某种爱的方式。至少在经历了两年的咨询后，我明白这样想对我会更好些。

对于妈妈来说，春节是不能回娘家的那一天

今年春节，我没有做回广州看妈妈的计划。

由于一整年没赚到几个钱，和惊恐障碍痊愈后仍留有的一丝不想独自一人坐飞机的轻微后遗症，我选择在今年元旦时回广州和我妈呆了几天，并自我安慰这也是一种跨年。

但整个春节期间，我依旧无法停止自责。为了逃避这种感觉，我扯着我爸一家人把春节档都看了个遍。

我曾怨恨过母亲，因为她把我们唯一的住房租了出去，导致我好几年都没有真正的安身之所。但后来我才发现，没有安家之所的人，向来都是她。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在我苦苦纠结过年究竟去谁家的时候，她连做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仅仅是因为，在她出生长大的小镇上，结了婚的女人过年回娘家，是一件丢人的事情。离婚，则是一件更为丢人的事情。 

直到前年，我的外婆寿终正寝，她才告诉家人自己早已离婚的事实。这也就意味着，在那之前，每个我离家的除夕夜到大年初一，她也许就是找了个地方自己呆着，静静地度过这阖家团圆的传统节日。

她从来没告诉过我这件事，因为她纯真且要强，或许也从来不希望我内疚。

我觉得我爱她，或许只是因为我欠她的太多了。

这几天，很多人都在讨论年味越来越淡这件事。有人说，这是社会原子化的必然结果。我倒觉得挺好的，因为我真的很讨厌春节，讨厌这个逼迫着所有人快乐、团圆的日子。毕竟有的人就是不快乐，有的家庭就是无法团圆。

但即便如此，还是在这里祝大家新年快乐。不管幸不幸福，有没有爱，至少它意味着我们又多活了一年。

那我就在此许下新年愿望吧，祝我今年多赚点钱，明年能在广州陪我妈过年。

//作者：李多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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