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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一天开始,孩子们再也看不到天使

Ailin 看电影看到死 2021-08-11

 

看死君:从五月中旬至今,文德斯的电影回顾展已经在北京持续了近一个月,国内的影迷也对这位德国电影大师有了更深的认知。趁上海国际电影节开幕前的空档期,我们不妨最后再来说说文德斯,以及他最经典的作品《柏林苍穹下》。



作者| Ailin

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经典电影《柏林苍穹下》是文德斯1987年的作品,背景被设置为冷战末期的柏林。在《Le souffle de l’ange》(《天使的叹息》)这本书中,文德斯解释道,当初的设想是,上帝对人类罪恶的战争感到愤怒,便将天使们放逐在这“世界上最罪恶的城市——柏林”。天使Cassiel与Damiel是一对搭档,他们游荡在柏林墙附近,负责观看收集人间的信息。

 


影片的情节其实并不复杂:天使Damiel爱上了一个马戏团的女人Marion,并为她落入凡间。看来似乎文德斯导演将“爱”作为这部电影的主题,而实质上,它的核心是轮回与宿命。


因为这部电影中还存在着几条支线——一位将死的作家追溯往事,另一个落入凡间的天使成了电影导演,马戏团的女人的随波逐流,以及两个天使关于世界的讨论。

 


为什么说这部电影的核心是宿命呢?我们可以从文德斯导演对于“目光”别具匠心的运用中略见一二。他借助三种不同的目光,来阐释三种对这世界不同的态度:天使Cassiel的目光,天使Damiel的目光,另一个就是普通人的视角。

 

开篇的第一个镜头,便是上帝视角:

 


这实际上是天使Damiel的目光,每天,Damiel都穿梭在柏林大大小小的房间,听着人们内心烦闷的絮语。



逼仄的房间与陈旧的地铁中,也充满人们对生活失望的悲叹。

 


为何文德斯眼中的柏林如此灰暗?他正是表达了那一时期,柏林人内心压抑已久的阴郁——自1961年柏林墙的建立以来,或许更早。1949年,德国正式分裂成两部分。


成长于二战后期的柏林人,一直承受着历史的惩罚,他们没有犯错,却困在柏林,与亲人被一堵墙分隔两地。他们内心有愤怒,有迷茫,久而久之,这些负面情感变成了麻木与绝望。



在《柏林墙倒塌的前夜》这部纪录片中,记者采访了在柏林墙检查站工作的人。他说,东德人民有一种从来没见过世界的世界观,就好比他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看守柏林墙,二十年来他从未想过做其他的事情——我就是为这个工作而生的。


这代人被禁锢在城市中,看着电视里的外面的世界,而闭上眼睛后看到的只是虚无。

 


在这里,文德斯安插进一个上一辈柏林人:一位垂老的,已被世人忘却的作家。他拄着拐杖,走在荒芜的土地上,徒劳地寻找着旧柏林的影子。原先的波茨坦广场已被柏林墙一分为二不见踪影,就像这代人一样,正在逐渐地被世界所遗忘。


他笔下的柏林,已不见踪影。因此——我们才需要影像。

 


而在柏林的孩子们,还尚未滑入这虚无主义的深渊。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他们还会从井底钓上来的硬币中找到生活的乐趣。他们在影片中并没有内心的话语,因为孩子们总是那么表里如一。由此,文德斯为天真的孩子们准备了一件礼物,那便是只有孩子,才可以看到天使。

 


而我们不禁要问,从哪一天开始,孩子们看不到天使了呢?

 


整部影片都贯穿着一首伤感的诗,其中有一段,便是孩子们真正走进这个世界的过渡:

 

当孩子还是孩子的时候,
常常会有这样一些问题,
为什么我被称作我而不是你?
为什么我在这里而不在那里?
时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而空间又在什么地方终止?
在阳光下生活不仅仅是一个梦吗?
我所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
难道不仅仅是真实世界的映像吗?
难道真的存在邪恶,或者充满了恶意的人吗?
如何才能做到,
我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成了我,
而不是在我死之后,
我又怎样才能成为唯一的我,
而不是很多个我?



当他们不再是自己的时候,天使便从他们的世界中消失了。

 

而天使Damiel的身份,和孩子形成巧妙的互文。他们都为生活中微小的乐趣而雀跃,对世界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像是杨德昌的电影片名《一一》一样,天使与孩子都是“一”,孩子成长的过程是“一生万物”的过程,而天使变为人的过程是在看尽世事之后,自己选择回到单纯的原始状态,可谓“万物归一”。


杨德昌《一一》


每天日落时分,天使Damiel和Cassiel都要照例交换人间的信息。在构思电影剧本的阶段,文德斯认为天使的语言应饱含诗意,于是他请来老友Peter Handke,一位奥地利作家,为这部电影写下诗一般的对白。

 


“在动物园的地铁站,保安不说站名,却突然大叫火地岛;在山坡上,有位老人正在读《奥德赛》给一个小孩听,这个小听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某个行人走在雨中,收起了雨伞,任由雨水把他淋透…… ”

 

Damiel对于人间的一切都怀有欣喜与好奇,他会为一对亲吻的恋人而凝神,总是面带着宽厚而宁静的微笑,去注视,靠近所有苦难的人。而另一个天使Cassiel只是机械地与Damiel交换着人们的信息,并不会为某一人的经历而特别留意。他的目光是高高在上的,冷漠的,不加干预的。

 


相比Damiel的全情投入,Cassiel很少有表露感情的时刻,唯有一次,他眼看着一个年轻人从高楼坠下,他愤怒地呼喊。随后,导演用一系列失去秩序的画面冲击观众的视网膜——唯独这次,Cassiel被绝望感刺激得近乎发狂。

 


在游荡的过程中,Damiel爱上了马戏团的姑娘Marion,她在马戏团中扮演的正是天使。爱情是什么?Damiel急切地想知道。他想知道拥抱与亲吻的感觉,想让自己有所牵挂。


女演员苏韦戈·多马丁曾多次与文德斯合作,当年为了这个角色,她还特意去练了六个多月的杂技。影片中的她,总是美丽而忧伤,任由情绪随着命运起落。

 


与文德斯其他的电影一样,《柏林苍穹下》中的音乐也运用得很出彩。比如在迷乱的摇滚现场,Damiel动情地看着他心爱的女人随着音乐起舞。


他靠在墙壁上,听着舞池中人们内心的絮语。音乐使人们不再抱怨生活,他们只是随着音乐,眼神空洞地扭动身体。此时此刻,Damiel在思索,自己已经看遍了世间悲欢,也熟悉了生死,他也知道生命的短暂渺小,那么,自己该如何选择?

 


在这里,文德斯留下了饶有趣味的一笔,使Damiel坚定了成为普通人的决心。在柏林,他遇到一位美国的电影导演,他跟着导演走到咖啡车前,导演看不到他,却突然开始对他讲话:“我希望我能看到你,观察你的眼神,跟你说在这儿多好……我希望你在这里,我希望你能跟我谈谈,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Damiel渐渐下定决心,在即将成人的前一刻,他去找Cassiel告别,他用充满童真的语调憧憬着变成人之后,自己将会得到的那些期盼已久的感受:“首先,我要洗个澡,然后再刮刮胡子,去请个土耳其理发师来,让他给我好好按摩一番。我再去买张报纸,从头读到底…… ”



而Cassiel则冷冷地说:“你所想的,一样都不会实现。”这句话,他表面上是说给Damiel听,实际上,则是对世人的一种嘲讽——我们所幻想的生活,并不会实现。而我们所期待的生活的意义,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这便是萨特所说的荒谬(absurde):人们在没有答案的世界里寻找答案。我们活着都需要所谓的意义,但我们注定被扔在这个没有意义的世界里。

 


Cassiel看着Damiel兴奋的样子,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这时,Damiel的图像由黑白转为彩色——他已经将生为人。

 

Damiel是知道世界的荒谬的,但他选择将生活的全部都赋予意义。这便出现了他变成人后,在柏林墙边醒来,非常浪漫至极的那一幕:他被一幅盔甲砸中,却不顾自己头破血流,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柏林墙作为冷战的标志性建筑,本应是冰冷灰暗的。Damiel却无视这些历史的桎梏,他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地问路人,那墙壁上的涂鸦都是什么颜色。

 


文德斯也别有匠心地将原来天使眼中黑白的世界变成了彩色的。就好比,如果我们用上帝视角来看待这段历史,柏林墙代表着战争遗骸,将柏林一分为二的罪恶之墙;而到了人间可感知的当下的世界,柏林墙却成了人们眼中的一道风景。


文德斯是在用这种实在的、能被人感知到的色彩,来提醒人们更贴近生活的乐趣。

 


此时我们便大致能看出文德斯这部电影思想的轮廓:不要试图去寻求意义,不要去责问,去怨恨,去懊悔,而是踏踏实实地感受这眼前的空气,阳光,微风,色彩……给自己带来的切身感受,那就够了。这是生活中最简单、也最实在的方法论。

 


他将这种观点灌注在了那个美国导演的身上。Damiel用盔甲换了一身衣服,便首先去找那个劝他下凡的人,结果却被告知,原来他之前也是天使。他告诉Damiel,其实有很多天使落进人间,都是为了亲自体验这里的每一刻。


他对Damiel说,“你自己去弄明白吧,这才是最有意思的。”他们,这些落入凡间的天使,都是积极的虚无主义者,在真正看清了人生无意义后,反而更享受生命中的每一刻。

 


这是文德斯为影片所注入的一种对世界的观点,但我们能因此认为文德斯是乐观的吗?并不尽然。他通过另一个天使Cassiel的目光,来告诉观众,一切都是宿命。

 

在Damiel变成人之后,他的目光便受到局限,这种视角的缺席使他的人生充满了遗憾。Cassiel依然在天空中冷冷地注视着Damiel与马戏团女孩的擦肩而过。Damiel的爱情故事,并不会与其他人的有任何不同。



他也看到人们聚集在摇滚乐的舞池里,所有人迷乱的目光交织、碰撞在一起,促成了这个世界的混乱与无意义。但Cassiel知道,每一处目光的交点,以及之后的故事,最后的结局,都是按照命运规定好的轨道在运行。不像Damiel被摇滚乐的迷幻所吸引,他的目光始终充满了嘲讽。



实际上,人们也是或多或少察觉到命运对他们的控制。在柏林街头流浪的女人也无由地被一种宿命感攫住。她鬼使神差地朝着Damiel走近再走近,两个人最终在摇滚乐外的酒吧相遇。


但文德斯在这里,并没有表现人类的对抗与挣脱,他借用一段极为浪漫的对话,向宿命的美妙之处表白:“我的目光中,充满必然性,那是未来的曙光……事情发生了,它仍将继续,它使我沉迷其中。夜里它是真实的,白天也是,甚至现在也是。 ” 即使一切不具有意义,包括爱情;但情人的目光使所有的虚无变得具体化,成为了生命的养料。

 


这时候,天使Cassiel成了黑白人。他坐在彩色的世界里,反而显得突兀而可怜。Damiel动情地帮Marion旋转着绳子,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文德斯在用Damiel沧桑的面容,孩子般的神情告诉人们,去和宿命和解吧……纵然命运已定,日常中像这样和爱人在一起时金子般的时刻,也是令人欣喜的。



结尾,镜头又回到图书馆中那个苍老的作家。很显然,文德斯将自己代入了那个作家的背影——“我是他们的说书人。” 



最后,是一句法语:Nous sommes embarqués. (我们已经启程。)然后,又出现了英语字幕:To be continued… 这是文德斯对电影的态度:为这个荒谬的世界添加自己的注脚。



既然你已明白生活是无从找寻意义的,那么,不如像Damiel那样,认真感知眼前这一刻所存在的真实的事物,努力珍惜自己每一寸细微的感受,从而一天天生活下去。

 


在柏林中,天使们选择在图书馆集合,也正巧契合了博尔赫斯所说:“如果世界上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



那里象征着人类智慧和文明的聚集点,如果使所有的影像、文字升腾,让它们漂浮在空中,我们就会看到宿命的圆圈。而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形中,有一束永恒的光,那是人们的思想。电影,则是这珍贵思想的载体。



作者| Ailin;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编辑| 骑屋顶少年;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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