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群新导演，撕开了这个时代的阵痛
印象中，贾樟柯导演曾以武术中的“短打”为喻，对短片创作做过一番非常精妙的解读：“长片犹如延绵的长拳，而短片则更有爆发力。灵感到来的一刹那，犹如火箭腾空的触点。”
然而，在短视频风起云涌的今天，传统意义上电影短片的艺术价值难免被时代所消解，而如何“让短片回归电影”便已然成为新一代电影创作者们必须身体力行的重要职责。同时，积极拥抱这个时代，也是如今的短片创作务必要承担的使命。
两年前，NOWNESS天才计划的横空出世，便为年轻导演们提供了一个充满美好愿景的创作平台。“以崭新的技术手段、新颖的叙述方式，呈现出对这个时代的多样表达。”自2019年至今，NOWNESS天才计划已成功举办两届，从茫茫人海中挖掘出很多有想法、有创意、有才华的青年影像创作者，并为我们带来一系列极具时代气质的短片佳作。
今年，第三届NOWNESS天才计划，以“鼓励多元化的影像创作，重新定义这个时代的观看”为名，邀请了六名来自各行业的文化领袖坐镇评委团，包括导演李少红、音乐人张亚东、制片人黄旭峰、演员张钧甯、多媒体艺术家陆扬，以及出版人肖耀辉。他们将共同评选出“最佳影片”、“评审团荣誉”、“艺术先锋荣誉”、“观众选择荣誉”、“生态关注荣誉”这五项大奖。
经过长达三个月的初审与复审，如今终于有13部佳作从七百多部参赛片中脱颖而出，由此构成了本届NOWNESS天才计划的最终入围名单。难得的是，这份名单依然延续了前两届的多元化规格，涵盖剧情片、动画片、实验短片、概念艺术等多种类型。它们就像一团团火焰，燃烧出对这个时代的不同表达。
女性，不仅是这个时代的主流
有人曾信誓旦旦地说，未来十年内，女性主义将成为世界电影的绝对主流。但在我看来，作为任何时代的“半边天”，其实女性从来就不曾也不该处于艺术创作的边缘。
回想曾经写出女性主义杰作《羽蛇》的作家徐小斌说过：“我始终相信人分为两类，有灵魂的和没灵魂的。”也正因此，我们探讨女性主义作品，也同样不该把女性放在男性的对立面来观望，而更应该把视角投注于女性的灵魂所在。
难得的是，本届NOWNESS天才计划的最终入围片单中，有很多创作者都将作品的关注视角放在了女性的精神层面。在张旭煜导演的《刺骨》中，青春期少女李琪与好友潇潇从浙南小城结伴前往上海“捐卵”赚钱，由此亲身经历了一场惊险迭出的内心受难之旅。
《刺骨》剧照
影片借由少女李琪的主观视角，为我们呈现了“捐卵”这一灰色产业链当中的可怕内幕。晃动的手持摄影和冷峻的色调，以极尽现实主义的姿态，让我们时刻感受到女主角的心理流变。
相比普法意义上对“捐卵”产业的严打，如此真实而惊悚的影像呈现无疑有着更具温度的警醒。如果你看过克里斯蒂安·蒙吉导演的《四月三周两天》，定然会有类似的感悟。
《刺骨》剧照
年仅21岁的项天歌导演，则以超越年龄的成熟，带来一部展现中年女性精神世界的作品《金海岸大舞台》，此前曾入围“平遥一角”。影片中，刘陆饰演的女主角冰，曾因少女时期遭到猥亵而中止了自己的舞蹈生涯。然而，时值中年的她再次悲剧地经历了这样的噩梦。
《金海岸大舞台》剧照
身为工厂女工的冰，以放弃自己的梦想为代价，却终究还是难以逃脱男性世界惯有的对女性的围猎。如此年轻的导演，能够在女性议题上触及到这样的深度，实属难得。而影片在摄影构图、色彩运用等视听语言上的把控，同样让人刮目相看。
而短片中最为令人印象深刻的，则是两场极具象征意味的戏码。其一，当女主角在空舞台上独舞时，一群小男孩从高空抛下一张渔网将她罩住。其二，当管不住下半身的男性因猥亵女主角而被领导发现时，幕布上投射出男性落荒而逃、身影越变越小的戏剧性一幕，非常具有讽刺意味。
周行导演的《囡囡》则立足于一个家庭的两代女性，讲述的是广东女孩忆汝陪母亲前往美国洛杉矶，去寻找母亲曾经丢弃的另外一个女儿的故事。表面上看，这似乎只是一个有关“千里寻女”的跨地域故事，但隐藏在背后的中国家庭“重男轻女”的残酷现实，着实让人喟然。
《囡囡》剧照
影片中的女主角忆汝，作为这个家庭的二女儿，却始终都活在挥之不去的性别阴影里。她的存在，既无法替代父母想要的哥哥，也无法替代从未谋面的姐姐。在这场寻亲旅途中，导演以非常细腻的笔触展现了忆汝的内心变化，从一开始的事不关己到最后一刻的极尽委屈，真实而立体。
而同样身为女性的母亲角色，在某种意义上其实也是国内“重男轻女”传统思想的受害者。也正因此，导演难得地给予了这对母女一个温暖的结局，那座没有池水的空荡荡的泳池，也在忆汝的眼泪中有了情感上的隐喻意味。
《囡囡》剧照
同样以柔软的女性视角批判“重男轻女”传统荼毒的作品，还有马维佳导演的动画短片《河岸》。该片曾入围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剧情短片，讲述在女婴总是被遗弃的世界中，两个得以幸存下来的女孩惺惺相惜、彼此拯救的故事。
《河岸》剧照
影片中对于“河流”意象的运用，以及超自然时刻那喷薄而出的超凡想象力，可以说非常地触动人心。正如马维佳导演自己所说的：“人们的生活离河很近，并赋予它各种不同的意义，有时候是生，有时候是死。河水就像一个历史的容器，承载着小到个人、大到时代的记忆。”
《河岸》剧照
死亡，生命长河里的永恒议题
在疫情阴魂不散的当下，世人对于死亡的探讨已然成为难以抹掉的日常羁绊。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曾说：“死亡来自于每个生命，在生命中我们拥有爱情、意义和苦难。”作为生命长河里宿命般的永恒议题，我们对于“死亡”的感念，往往都离不开这三个关键词，而影像创作也同样如此。
如果说，马维佳导演的《河岸》是一场对“刚出生便死去”的婴灵们的祭奠；那么徐昕玥导演的动画短片《小孩》则是对现实中被子女冷落的老人的缅怀。这是导演献给已逝外婆的半自传作品，通过超现实手法，展现了她自己与罹患阿尔兹海默症的外婆之间“既亲密又逃避”的关系。
《小孩》剧照
这部作品是以留白的方式，来探索动画与现实之间的诗意联系，看似极简的线条与色块，却饱含丰富的情感。而最令人动容的无疑是其中的“泪海”意象。导演在作品阐述中说，“这是来源于我外婆每次躲在房间里默默哭泣，都会散发出湿漉漉的气味，有点咸，像海一样。”在我看来，导演纪念亡故亲人的这份深情，必然能打动很多观众。
《小孩》剧照
蒙古族导演卓澜的作品《长河落日》，则是一个带魔幻主义色彩的少数民族神秘故事。生活在草原深处的“萨满”老奶奶，始终都深深坚信，她意外死去的孙子的灵魂已然幻化成一匹小马，迷失在草原上。在别人看来是迷信，但老奶奶却一直都执着于灵魂转世之说，并执意要找到那匹小马。
相比“晚辈怀念祖辈”的《小孩》，卓澜导演的《长河落日》则是另一层对死亡的悲痛：白发人送黑发人。尽管这部作品看似是远离生活的神秘主义题材，但骨子里对于死亡议题的深度展现，以及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苦选择”，相信每个人都能由此产生很强烈的共情。
《长河落日》剧照
而纵观这份片单，乐毅导演的《葬礼》无疑是最宏观展现死亡的作品。这部高概念CG短片的创作灵感，同样始于导演自身的生命体验。他对于自己没能回家参加外公的葬礼一直耿耿于怀，便唯有以创作的方式来弥补遗憾。虽然创作的精神源头如此私人，但最终呈现的却是一场气势恢弘的宇宙死亡之旅。
《葬礼》剧照
常年生活于挪威的乐毅，早已是非常成熟的CG短片导演，他的作品往往有着强烈的当代性和未来主义感，其创作主题涵盖当代社会问题、未来城市想象、太空漫游、奇幻森林等。
而《葬礼》的创作构想同样是天马行空的。正如导演自己所说，“在不久的将来，技术可以让我们将死亡感受转化为视觉的体验，使其成为一次真正的旅程：死亡更像一个在星辰大海回到故里的一段旅程。”
《葬礼》剧照
该片对死亡感受的宇宙式畅想，可以说非常超验而前卫，更蕴藏着人类在面对这类终极问题时所展现出的巨大情感。正如乐毅导演对死亡问题的看法，同样充满勇气：“死亡是人们想极力规避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我觉得与其一直想逃避一个无法逃避的问题，不如直面它。”
故土，文明迁徙中的离愁别绪
在万玛才旦、松太加等藏族导演真正崭露头角之前，藏族题材电影在国内影坛上一直都处于长期青黄不接的状态。时至今日，其他少数民族题材的影像依然凤毛麟角。也正因此，本届NOWNESS天才计划的最终入围名单中能涌现出好几部这类关注故土的作品，着实令人惊喜。
当下，城市化进程对少数民族故土的影响，依然是这类题材的故事在创作中注定绕不开的重心。元圆导演的《雁南飞》便是非常典型的一部，取材于导演童年时期的亲身经历，而它的片名“雁南飞”便有着民族迁徙的寓意。
《雁南飞》剧照
蒙古族女孩查苏娜的童年时光，总是往返于离异父母的两个家庭之间。而每次去城里探望父亲，都会有一段漫长的路途。在父亲家充满陌生感的酒桌上，查苏娜似乎永远都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便只能保持沉默。而唯有在面对大草原时，她才能真正敞开心扉，展露笑颜。
这部作品以小女孩的视角，悄然牵引出城市化背景下原生家庭的分崩离析，在无法逆转的时代浪潮下，饱含着一颗幼小灵魂的辛酸与无奈。整个故事看似简单而日常，但水底下却潜藏着巨大的冰山，给人无限的回味空间。
《雁南飞》剧照
同以蒙古草原为故事背景的《长河落日》，则带给我们更浓郁的民族志色彩。那位踏遍草原寻找孙儿灵魂的老奶奶，正是展现民族传奇色彩的最佳载体。正如导演所说：“我本身就是少数民族，我有某种难以言表的责任，想把蒙古文化中令人动容和神秘的部分展现给更多人。”
覃俊杰和李玥联合执导的作品《那雷》，则落脚于广西少数民族地区，有着非常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短片以一个“总是骑在摩托车上的男孩”的形象，不动声色地串联起他对故乡、对父母的遥远回忆。可以说，这是一场追寻乡土文脉与山野传说的时光旅程，其中融入了覃俊杰导演的“恋地情节”，同时也渗透着创作者对于异域文化悄然衰颓的叹惋。
《那雷》剧照
这部作品的质感，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毕赣导演对故乡凯里的梦境式回溯；而影像中那头走失的牛，则一如我们在当初观看凯莉·莱卡特的《第一头牛》时产生的触动。当故事中的男孩跨上摩托车飞驰的那一刻，我们更是深切感受到“那雷”这个地名对于创作者的精神意义。李玥导演说：“这样的青年人的故事在很多地区都时有发生，面对着快速的建设与发展，同时也面临着“乡土”的失去，他们在被推动着，也在成长着。”
《那雷》剧照
相比之下，启迪导演的《阿卜杜G》显然要治愈得多。回族青年阿卜杜G在日常生活中就是一个天性豁然的快乐牧民。虽然周围人追逐时代的生存状态，难免也让他深感困扰，但在他见证了其他牧民们从异乡铩羽而归，以及自己重新寻回丢失的羊之后，他终于再次回归到自由纯粹的原始状态。
《阿卜杜G》剧照
这是一段看似云淡风轻的自我疗愈之旅。极简的构图，迷幻的音乐，以及赶时髦的霓虹配色，让我们看到一种难得珍贵的生命状态。某种意义上，男主角所代表的便是一大波深植于故土的阿卜杜青年，同时或许也“代表着在不同时代下的我们，都有过纯粹的快乐和莫名其妙的悲伤”。
《阿卜杜G》剧照
题材探索，寻求更大的可能性
对题材的探索，向来是电影艺术创作中的重要一环。但其实真正的好故事并非靠故弄玄虚的刻奇来吸引人，而是靠挖掘故事深度的出色能力；唯有如此，才能在很多人都已经拍过同类题材的情况下继续推陈出新。
本届NOWNESS天才计划的最终入围片单，让我们惊讶地看到新一代导演们在题材探索上所作的努力。除了前文所述的女性主义、死亡议题、民族变迁等题材的作品外，还有三部短片的选题同样别具一格。《双相》是校园暴力对人的戕害，《心诚则灵》探讨信仰与功利，《患者的心态》解构了医患关系。
《双相》剧照
摄影出身的王炜导演，将自身对校园霸凌问题的感受，都融汇在了《双相》这部作品中。相比我们以往看到的更具当下性的同类题材，短片《双相》则把整个故事的侧重点放在了经历过暴力事件的很多年后，并以两条时间线交织的方式，让成年后的男主角一次次回忆起当年的惨案。
这部作品以“双相”为名，还给两位男主角分别取名为高翔、李飞，其意图便在于展现，作为施害者之一的高翔和作为受害者的李飞，在那场雨夜暴力事件后，究竟被如何改变了各自的命运。而影片中的“鸽子”意象，作为受害者的化身，则带给我们强烈的视觉冲击。当曾经鲜活的生命被无情戕害，留在受害者内心深处的便是难以挽回的青春时光。
《双相》剧照
闽南导演一列的《心诚则灵》则是一部视角独特的类型片，讲述的是废品工人王金水通过不断拜佛的方式，求取彩票中奖的疯狂故事。导演创作这个黑色故事的初衷，便是基于对自己身边真实故事的观察。“我发现绝大多数的人拜佛，也就仅仅停留在风俗，却误认为是信仰。中国人在和‘神明做交易’这个方面遥遥领先，我感觉到中国的信仰不仅世俗，甚至功利。”
在我看来，这样的选题的确非常另辟蹊径，叙事层面也深谙商业类型片的节奏把控，同时又极具对社会现实的讽刺。回望短片中王金水的这场疯狂换佛之路，很难不让我们联想到那些现实生活中的拜金主义者，对他们而言，“宗教就是来服务人的，而不是引领人的”。但短片的容量终究还是有限，难免讽刺有余，而疼痛不足。或许有一天，一列导演也可以像黄信尧拍《大佛普拉斯》那样，把这部作品扩展成长片。
王之珩导演的多屏动画短片《患者的心态》，无疑是整份入围名单当中最具实验性的一部。该片以当下时常被广泛讨论的医患关系话题为切入口，展现主角内心的自我与超我，通过在当下与“预设未来”之间反复争夺主体权的过程，将医患关系中信任与质疑的问题摆上台面。
《患者的心态》剧照
在我看来，这是一部可以被无限循环的实验动画。导演“将整个故事拆分成五个部分，置于五个屏幕。使五个屏幕的内容在叙事上形成大的循环，而单个屏幕的内容则在剪辑上形成小的循环；并使五个屏幕之间在内容上发生关联性。”导演能够结合医患关系题材创作出如此大胆的作品，绝对不容小觑。
短片创作，我们永远都在路上
电影史上，很多大师级导演的创作生涯都是从短片开始的。塔可夫斯基的前三部作品都是短片作品；杨德昌的导演生涯始于短片《指望》；大卫·林奇在拍出《橡皮头》之前就已经完成七部短片；阿彼察邦的履历中，短片数量令人惊叹；而基耶斯洛夫斯基更是整整拍了十年纪录短片，才开始动手拍长片。
在我心目中，我们永远都不该仅仅只是把短片看作电影长片的雏形。哪怕时长再短，短片也是电影。
犹记得，NOWNESS在对最终入围导演们的采访中都有提到这样的一个问题：“对你们而言，短片创作意味着什么？”《那雷》的导演之一李玥说：“短片更像是一些决定性瞬间，有时放大了被忽略的生活。” 《长河落日》的导演卓澜说：“短片并非比较短的长片，它拥有自己的灵魂和创作主张。”
作为一个在全球领域推动短片发展、并持续性发掘新人导演的平台，NOWNESS早已成为年轻艺术家们的重要创作基地。而如今，NOWNESS天才计划的意义更是不言而喻。它是一份荣誉，它是一种宣言，或许在未来，更会成为一股生命的浪潮。
最后，不妨借用一下《阿卜杜G》的导演启迪提到的那句电影台词：“生命的谜团并不是需要解决的问题，现实的体验才是，这是一个无法暂停来理解的过程，我们必须加入其中，随着进程的进展而前进，随它漂浮。”
这13部入围短片，将于12月8日、9日、11日、12日在上海油罐艺术中心举行展映。想要了解更多详情，请登陆 NOWNESS现在 官方平台查询相关信息。
作者| 陆支羽；公号| 看电影看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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