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同舟 | 被政治化的情感——政治传播中的情感话语
民族主义“情感动员”机制,为国民党提供了一种依靠 “运动”联系群众、 扩大社会基础、打击帝国主义的斗争方法
共产党进一步发挥了国民党的情感运作方法,同时也弥补了国民党在群众组织机制上的缺陷,创造出 一套 “联系群众”进行革命动员的情感话语技术。裴宜理的研究发现,中国共产党之所以能战胜国民党,其中一个关键因素就是其情感工作(Emotion Work)的有效实施。共产党情感工作的创造性就在于,一方面,它把情感激发建基于既存的大众抗议和政治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又把情感工作细化到每个党员,并在具体环境中灵活运用,通过运用“诉苦”、“批评与自我批评”、“整风”和“思想改造”等一系列手段,把“不稳定 的和流动的个体感情”融入到“群体政治的语境”中,并逐步 “被系统化为有意识的政治和心理学的控制策略的一部分”[9][10]。如果说国民党的情感工作更多的是对社会情绪的被动迎合和利用,那么共产党的情感工作则是主动利用群众运动挖掘和创造集体情绪。其中,以“诉苦”等情感动员技术最为典型,其微观机制是—— “通过通俗而有力的政治口号,确立了诉苦光荣的舆论空间;通过集体开会和典型示范,削弱了农 民诉苦的种种顾虑;通过苦主选择和会场布置,激发 了农民的愤怒与仇恨;通过诉苦与分配、诉苦与算账相结合,打破了可能出现的僵局;通过追挖苦根和道德归罪,使农民苦难有了宣泄的对象” [11]。借助 “诉苦”、 “挖苦根”、“忆苦思甜”等仪式化的情感技术,把农民的个人苦难变成阶级苦难,使农民从 “翻身” 的 “觉悟” 中形成“建立在感激和敬畏双重基础之上的国家认同” [12]。
共产党的情感工作则是主动利用群众运动挖掘和创造集体情绪。其中,以“诉苦”等情感动员技术最为典型。
在针对底层民众的情感动员方法有效实施的同时,依托媒体和文学的情感话语技术从未停止。“文艺 为工农兵服务”的话语导向经验不断被推广并逐渐内化为革命动员的传统。伴随“诉苦”群众运动实践的,则是文艺领域和传媒载体上的情感动员。大跃进时期的文艺中,苦难回忆的穿插与组合成了一种重要的文本织构方法与感性叙述策略。通过 “苦难大戏”与幸福生活的反差所营造的舆论氛围,把境遇相似的个体凝 结成具有共同情感的阶级,在此过程中,群众的记忆以及他们与新国家、社会的关系得以重塑,最终实现全民性的情感认同与动员[13]。延安时期的“大生产运动”可谓是以上两种情感政治类型结合的典型。大生产运动的实质是对民众进行引导规范的过程,而规训的运作,则是以情感的政治化为基础的。大生产中发起的旨在激发群众热情的劳动竞赛,充分利用乡村熟人社会的“面子”问题,通过评选“劳动英雄”或“模范单位”,以及“改造二流子”活动,给不同的人“贴标 签”;而生产小报的公开表扬与批评,劳动间隙的文艺活动的歌颂与讽刺,解放区大报的公开倡议与通报, 也在通过群体压力和好胜心理,在提高群众情绪的同时也改变了群众观念,劳动因此有了规训的色彩[14]。大生产运动确立了 “劳动光荣”的观点,并把劳动等同于体力劳动,赋予体力劳动者绝对的地位。与此伴随的 “整风运动”,则要求知识分子完成角色转换和认同,在情感和思想上接受劳动者,爱上劳动。“批评与自我批评” 和 “思想抢救”等情感操作过程,也即“按照充满 高昂热情的、并且已成为全体成员特有财富的共同符 号,重新编排自我” [15]的过程,“羞耻”与“光荣”的标准得以重塑,从而完成对知识分子的改造。
在改革开放后的新时期,这两种情感政治化机制,最终演化为 “运动式治理”的运作机制之一。中国的社会转型肇端于国家主动开启的市场经济改革,市场经济极大地改变了社会形态,社会系统被大大复杂化了,各种新问题和突发事件频生,解决社会矛盾和问题的难度在加大,而常规的科层式治理在一些情况下难以应付,政府某些时候需要以非常规的动员方式来解决社会日益添加的治理问题[16]。为了提升治理效率和效果,情感工作作为治理方法被一再使用。每当发生严重的自然灾害或者大型公共安全事件后,政府总要借助媒体,把事件舆论导向不惜一切救灾的决心和努力,媒体不断报道领导人亲临一线慰问的身影和战士与人民前线奋战的英雄事迹,把天灾人祸的惨烈逐渐转化为 “波澜壮阔、感天动地的抗震救灾斗争” [17], 通过“抗灾动员”模式,可以把因灾难带来的悲伤、失望情绪转化为鼓舞、激励和积极行动[18]。而在社会治安 出现严重问题时期进行的“严打”、“扫黄打非”运动, 则借助媒体产生示众效应[19],既可以“平民愤”的方式 释放群众对治理的不满情绪,又可以让群众获得安全感和震慑感,以此恢复执政党和国家的政治权威,实现对政治秩序合法性的维系和再生产,达到治理目标[20]。 甚至,“伤害了中国人民的感情”也成为政府的外交对应和手段[21],通过展示蕴含着民族主义情感和爱国主义热情的 “愤怒”民意压力,争取外交的腾挪空间。而奥运会等大型赛事的举办,则被看成见证民族复兴的 情感载体[22][23]。
每当发生严重的自然灾害或者大型公共安全事件后,政府借助媒体…… 通过“抗灾动员”模式,可以把因灾难带来的悲伤、失望情绪转化为鼓舞、激励和积极行动。
林育沁在《施剑翘复仇案》一书 中,深入分析了1930年代的中国复仇女性和大众媒体一起,如何塑造并消费集体情感,激发大众同情,影响威权政府社会治理的过程。
文献梳理研究显示,情感作为一种重要的社会资源,既是国家进行政治宣传和社会治理的工具,也是民众进行社会抗争的工具。情感,逐渐成为各方博弈的重要筹码。情感的政治化运作,具有如下逻辑:第一,情感政治化的基本模式是倾向于社会问题情感化,个人情感集体化。一方面,从情感和道德的角度描述和分析问题,把“是非”问题转化为“善恶”问题;另一方面,把个人情感上升到集体情感层面,把个人的好恶喜怒转变为群体、阶层甚至民族的集体感受。在此情况下,个人的情感流露不再是态度差异问题,而被裹挟进了政治立场之中。第二,情感政治化的模式隐含着“我们” 和 “他们”的类型化色彩。情感一旦和政治立场建立关联,就预设了 “我们”和“他们”的二元对立,多元化的个人情感表达被格式化进非此即彼的 “二分法”立场之中。情感政治化的效能就体现在对群众情感和群体压力的利用,以及对“我们”和“他们”的划分,它不断地强调“我们”属于大多数,“我们”代表了正义和正确,孤立和贬低对方,从而获得心理上的安全感和道德上的优越感,并以此战胜他者。故此,情感政治的表面是情感话语表达,背后则是意识形态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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