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大师】听熊十力先生评王阳明和曾国藩培养人才的不同成效
总第22期【致敬大师】
想必很多人都已注意到近年来的“王阳明热”:书店里关于王阳明的书琳琅满目,有些据说正在被改编为电视剧;媒体上的各种介绍,花样繁多的读书会;文化人甚至企业家都以谈王阳明心学为时尚……其热度似已超过前几年被热捧的曾国藩。
王阳明可谓是一个被忽视的圣人。连我这样自诩喜欢乱翻书的人,也是近几年才知道他的名字,还是通过熊十力先生:因非常崇拜、着迷熊先生,又知他毕生推崇王阳明,所以好奇王阳明何许人也,竟能让我心中的大神熊先生如此膺服。一看介绍,确实让人肃然起敬:明朝最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哲学家,还是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伟人。其粉丝,有曾国藩、毛泽东等,更不要说对王阳明心学顶礼膜拜、奉作立国精神的蒋介石,甚至称日本只是窃取王阳明“致良知”哲学的唾余,便将衰弱萎靡的日本改造成了称霸亚洲的民族。
熊十力先生曾言,只有那些天纵奇才的人,才能够无所依傍,驰骋天地古今,开宗立派,而天赋普通的人,只有跟定良师,学习善知识,才能有所成就,立功立业。所以,我近来也加入了导师和同学们的致良知读书群,每天再忙,都尽量挤时间读一点王阳明的著作。
说真的,虽然参加时间不长,读的还不多,但心中已很震撼,深觉阳明心学被称为“浮躁现实中的心灵解药”,并不夸张。当然,致良知修行决非一日之功,只有持续地、勇敢地反思,舍得把自己像金子在熔炉里面一样冶炼,才能消除遮蔽良知的习气,从而让日常言行合乎大道,并达到精进不退的境界。
不过,在研习的过程中,也应始终对所读到的道理保持一份清醒认识。阳明心学其实存在一些先天的局限,历代很多学者都已注意到。如熊十力先生的得意门生牟宗三,就指出了良知说的两点不足:一是良知顶多只能判断善恶,而不能判断事实和审美等其他领域的问题;二是在具体致良知的过程中,没有明确的标准判断一个人体悟到的是真正的良知还是偏见。
所以我们即时偶有心得,也别急着自信满满地就以为正确。
另外,熊十力先生还特别提醒,朱熹之语 “教学者如扶醉人,扶得东来西又倒”,深可玩味,即,凡事如果只强调一面,不自觉地忽视别的方面,难免会生出其他弊端,即时阳明心学也概莫能外。对此,熊先生通过对比王阳明和曾国藩在教育方面所取得的不同成效,给予了透彻的、令人醍醐灌顶的分析。大意是曾国藩无论在才、力、智、德方面,还是在气量宏大、接纳群贤、因材施教方面,都远不如王阳明,但所培养出的却多是能扶危济困、造福百世的社会栋梁之材;而王阳明亲授心学的弟子却往往不过禅客而已,甚至获得了“及明之季,卖国者皆王学也”的不堪评价。这其中的原因,很少有人反思,熊先生认为根本原因就在于阳明先生平生最痛恨一般人因私意私欲种种坏习气障碍了良知,作恶而不自知,自欺而反得意,故在教育人时,专注在致良知方面下功夫,而对实用知识方面有所忽视,未免就生此弊端。
下面这段,是熊先生的原话,出自《十力要语》中的《与贺昌群》,论述极为深刻生动,我怀着至诚至敬之心,逐字逐句亲手录入。希望与同学好友分享,共同受益,引以为戒,都能从致良知学习中获得真正伟大的力量,而不致走偏。
《十力丛书· 十力要语》
阳明之才、之力、之智、之德,其大于曾涤生也,不甚悬远乎。观其接纳群贤,随机施化,量宏而能摄,教亦多方,更非涤生所敢几也。涤生罗一世之才,阳明门下亦尽当时之彦矣。然涤生所造之才足济时用,身死数十年而有清朝局,犹赖其支流以扶危济困,如张文襄、刘坤一,或以后进向风兴起,或以小校积资贵显,皆曾氏之支流也。而其系清末大局安危,则人思之至今不能忘。文襄在鄂省之建设事业,民国以来,反摧毁而莫能复,其仅存者,如兵工厂,如平汉路,如张公堤,皆百世之利。吴汝纶在曾门下,号为小后生耳,及清末,独以卓识为严又陵所倚重,开新学一线之光。康梁肤浅哗世,而吴公未曾假以辞色也。学风颓弊,于曾氏之门无罪焉。涤生造士之功,顾不伟耶?
上窥阳明门下,人才幅凑,皆禅客耳。禅之下流,认意见为天理,为良知,于是而邹元标之徒,构成吾家襄愍之祸,边氓入主而文明俊庶尽为奴矣。乾隆尝曰:明朝不杀熊廷弼,我家不得入关。百世下犹存兹公论。而当时心学派,不知其良知何在?黄宗羲,党人而窃名理学者也,其大著《明儒学案》推尊元标甚重,犹故存元标之狗吠曰,熊廷弼欠一死字。此得为有人之心者乎?刘念台非所谓圣贤一流耶,而其遗书中犹存一悖逆语,即以袁崇焕为罪应死也,何其良知受东林党人之诬乱而不觉耶?衡阳之圣有云,及明之季,卖国者皆王学也。衡阳亲见亡国之人,亲尝亡国之惨,其言岂得无据?《遗书》随处诋阳明以洪水猛兽,谓非有激而然乎?
阳明之智德才力高于涤生也,疑若天渊;其善于摄众也,又非涤生所及,然而造士之效,相反若此。从来无人肯思故者,实则欲说此故,亦甚简单。
阳明一生精神,毕竟理学家的意味过重,其所以自修而教人者,全副精神都只在立本,而不知本之不离末也;都只在明体,而不知体之不离用也;都只在修身,而不知身之不离家国天下与一切民物也。此其所以敝也。
或曰:公所云云者,岂阳明所不尝言耶?岂彼所不知耶?曰:子之难也固然。无通微之识者,可与论古今一切得失哉?阳明非不知本末、体用,乃至一身与民物皆不相离,然而其全副精神,毕竟偏注在立本,乃至偏注在修身。这里稍偏之处,便生出极大的差异。有人说,喜马拉雅山上一点雨,稍偏东一点,落在太平洋,稍偏西一点,可以落在大西洋去了。《易》之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亦是此意。此乃至微至微之辨,非具通微之识者,何足以知之?
或又曰:阳明事功赫然,今置而不论,何耶?曰:阳明之神智,其措诸事业固有余,但其精神所注始终在此,不在彼。故其承学之士,皆趋于心学,甚至流为狂禅,卒无留心实用之学者。若乃涤生《三十二圣哲画像记》,以义理、考据、经济、词章四科并重,其为学规模,具见于此,其精神所注,亦具见于此。但虽四科并重,而自己力之所及,终贵乎专。涤生于经济,盖用功尤勤。其诏诸子,恒以家桑、盐铁、水利或河工、海防、吏治、军事、地理、历史等专门之业,谆谆然督之以博学。此皆属社会科学的范围,皆实用的知识,自其为诸生以至官京师,皆孜孜研讨,并与其子弟以及朋友、学生互相淬励。一旦领军,又留心四方可造之士,置之左右,幕府而兼学校,将帅而兼师道,其全副精神都在致实用、求实学,故其成就者众,足以康济一时,而收效与阳明迥异者,唯其精神所专注不同故也。
……
孔子内圣外王的精神,庄子犹能识之。至宋明诸师而外王之学遂废。自此,民族愈式微,此非我辈今日之殷鉴耶?夫以学业言之,人生精力自有限,长于此者短于彼。然识量所涵,则不当拘此而遗彼也。
熊先生后又附记说明:这一意见,并非教人逐末而舍本,求应用而昧其大体。阳明天资过高,自己是本末一贯、体用兼备,但其教人确未尝于实用方面留神。故王学之徒满天下,非独不堪济世,而反以意见害天下事。愿有志之士在学习阳明心学时,终身以此痛切自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