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钱反而干得好，拒绝「神翻译」| 专访人人影视字幕组

字幕组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21 世纪的人们，或多或少都享受过他们的劳动成果。他们试图打破语言的界限，给人们端上一些不一样的生活、娱乐材料，也让更多人的了解整个世界。

字幕组往往由一群爱好者组成。集群，但不见面；翻译，但不拿钱。这种作业方式颇有种梁山好汉的江湖感，毕竟利益至上的当代社会，一群人对着电脑每天工作个把小时还不拿时薪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人人影视字幕组是众多字幕组中的一员，也许算不上最早的，但算得上发展时间最长和体量最大的几个字幕组之一。爱看剧的你们，应该对那个每集片头都会出现的小蓝标不陌生。可或许，你对他们的了解又只止于那个小蓝标而已。

本期青年 100，我们邀请来了人人影视字幕组的电影翻译组兼短视频翻译组组长 somehacker，跟大家聊聊字幕组的那些好事、坏事和一些浪漫的事。

玩物志人人影视字幕组 

01关于人人影视字幕组

「无薪酬反而质量能有保证。你想，如果不给钱大家都愿意做，那大家就是真的喜欢做这个事。」

非营利性是字幕组的一大特征，爱好者聚集起来的力量可以很小，也可以很大。人人影视字幕组创立至今的近 20 年里，翻译了上千部剧作，近亿的台词量，

如何坚持到现在？招人的标准又是什么？

玩物志：现在大概有多少组员，各个组的占比怎样？

人人影视字幕组：大概有三四百个的样子。

不过这个数字很难判断，因为我们的人员是流动的，比如有人可能这半年要考研、找工作，他就不干活了，然后他忙完这段时间又会回来，所以每个时段活跃的，大概几十人到上百人。占比的话，最多的还是英语翻译，然后是日韩和各种小语种，法语、德语、意大利俄语、西班牙语这些，时间轴也有大几十人。

总的来说，翻译作为一个工种是一条线，调时间轴作为一个工种是一条线，转片源、压制视频是一条线，这些相当于是横向的线，纵向的线就是一整个剧。

玩物志：一个生肉视频，中文字幕从无到有的过程大概是怎样的？

人人影视字幕组：首先是转片源，然后调时间轴，绝大多数（剧）都是有（原生）字幕的，我们会把字幕调一下，穿插一些东西或修改一下电视台调的字幕时间，因为有时候他们也调得也不是很准确。调完了就交给翻译，有几个人翻译就切几段，一般一个人领一段，总监可能多领一些。

翻译完就是校对，多数情况下是总监（校对），有时候是总监一个人做，有时候会跟其他人一起做。

校对完就定稿了，然后压制、发布。

△ 有时候还需要另做字幕特效

玩物志：制作字幕过程中最难的板块是什么？

人人影视字幕组：比较难的其实是协作。

有些东西，比如说最典型的就是人名，这个人名从头到尾都出现了，你切了 10 个人翻译，10 个人要保证它翻译一致。我们采取的做法一般是直接不翻译，把英文放到字幕里，然后后面统一去替换。

除了人名，剧里还会有一个概念或者是什么（剧里自己定义的）东西，一种行为、一件事物，这个时候你作为翻译，只做一段，可能注意不到，甚至有时候做总监也不一定能注意到，但是连起来就会出问题。

不过翻译多了就会有经验了，第一次见到这种词，就知道后面要留个心眼，以后出现了就知道怎么处理了。

玩物志：招人的标准是什么？

人人影视字幕组：我们是测试，主要分四步。

第一步是邮件的测试。一般是给你个视频，然后一个对应的英文字幕，让你翻译这一小段视频。后面也考虑到一小段视频可能不太具有代表性，区分度不高，就改成像试卷一样。组里边征集了一次，大家把自己遇到过的比较难翻译的句子或一段话挑出来，做了一个测试题。也不太限时间，好像是 48 个小时，反正挺宽松的。

第一步过了之后是字幕格式的测试，因为光具有英语翻译水平是不够的，还需要懂一些比较基本的视频字幕或视频处理编码之类的知识，但这部分我们要求不深，也会事先培训一下。前两步过了之后有两个类似于实战的翻译测试，都过了就算进组了。

通过率的话，早年申请的人很多，通过率大概是千分之二三的样子，最近大概是 18% 左右，但这个是四步流程的通过率，没有算参加邮件测试的人。而且最近邮件测试的尺度也放宽了一些。

玩物志：各个字幕组之间的竞争主要是哪方面？

人人影视字幕组：早年的蛋糕是特别小的，所以速度很重要，第二个发布字幕的观看人数可能只有第一个发布的 20%。现在因为渠道非常多，大家能看的东西也非常多，所以也要更注重质量和运营。

玩物志：如您所说，现在的剧非常多，字幕组是如何选择的呢？

人人影视字幕组：抠掉那些特别火的剧，有一些不怎么火甚至很冷门的剧也有翻译，主要选择标准是看总监感不感兴趣。如果他感兴趣去带这个剧，那就去翻译。

但我们有一个原则，就是你接了这个剧，就要从头到尾把他送走。哪怕它第一季特别神，天天各种人抢着翻译，但是第三第四季烂得不行，找不到人翻译，你也要把他送走。这主要就是为了避免大家蹭热度，做到一半就跑路。

玩物志：总监这个岗位有些特殊，也是人人影视区别于其他字幕组的架构之一，能具体谈谈吗？

人人影视字幕组：早年有一些字幕组鄙视我们这种总监制，在微博上时常会看到一些嘲讽，「搞总监有什么意义？总监是干啥的？」之类。

结果比较讽刺的是，一些字幕组因为剧集翻译出问题了，没有人愿意接这个锅，互相甩锅、吵架、撕得挺厉害的，然后损失挺严重的，甚至解散。我觉得这就是管理模式的问题，因为有了总监就非常明确了，出了毛病了，锅就是你的，你怎么跟下面协商解决是你的事，但是这个锅你必须得接着。

玩物志：有什么规划和愿望？

人人影视字幕组：我们一直在做商业翻译，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能买个比较喜欢的剧的版权。虽然这只是梦想，但说一说还是可以的。

02字幕组之间的那些「八卦」

「在人人影视字幕组，你甚至能找到女朋友。」

爱好者聚集的地方，往往更容易找到同好，如果你们对电影的口味相似，或许音乐、美术甚至灵魂都趋同。这样一个不怎么见面的群组里，也会有一点点浪漫的故事，比如在译者的介绍栏同框出现。

字幕组之间竞争激烈，自然也会有人对人人影视颇有微词。

「如何评价人人影视字幕组的翻译水平？」不如就邀请他们本人来评价一下。

玩物志：知乎上有一个帖子叫「如何评价人人影视字幕组的翻译水平？」，你们如何评价。

人人影视字幕组：其实你可以自己算一算，一集美剧不到一个小时的话大概不到一千句话，一季美剧按 20 集计算，长的美剧可能五六季，我们从成立到现在一年就要做几十季甚至上百季的剧作。我们总共翻译的台词量，说上亿可能有一点勉强，但几千万总是有。

好多人评价我们的翻译质量，就截图，截两句话，开始批评，我看到觉得特别奇怪，这在统计学上是没有意义的。那么多台词的翻译量，截两张图就直接给否定了。

当然，也不是说我们是完美的，我们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错误。但是字幕组的形式就决定了要评价它，就要把它视为一个整体。就只能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正确率什么也好，其他什么也好，定个标准。如果你觉得这样工作量太大，以某一部为一个整体为单位也可以，就是说这部剧翻译得比较好，或者哪里还有不足。如果你确实把这部剧从头看到尾，然后发现了一些问题，我倒觉得是客观和中肯的。

这其实也牵扯到另一个问题，就是所谓的翻译质量，大家都有不同的评价标准，而且都挺主观的。但其实好多人也不会去细读，绝大多数都是抓着某个错别字，就说字幕组翻译得差。早年因为字幕组抢首发速度，我们会先出一版粗校，然后出一版精校。

一部剧几季下来好几十万行，哪怕给你两个月时间精校，也没有人能保证不出错别字的。

玩物志：「宇宙组」这个不太友好的称号是怎么来的？

人人影视字幕组：这个我没记错的话是当初其他三家（字幕组）起的，因为我们摊子铺得大，感觉好像什么剧都做。

虽然这个是一个有点贬义的意思在里面，但事实上也反映了我们做的剧比较多，运营时间也比较长。

玩物志：组员们除了线上配合，会线下见面吗？

人人影视字幕组：偶尔会有。一些比较大的城市，像北上广深，组员够多的话会组织一下大家见一见。除此之外，可能有些人会线下联系比较密切，但绝大多数人线下还是没见过面的。

玩物志：平时都是怎么接受读者反馈的，听到最多的问题是什么？

人人影视字幕组：我们会有反馈和挑错的邮箱，包括评论也会看一看，最多反馈的还是错别字。

玩物志：组内会不会有一些小八卦或者是 cp 什么的？

人人影视字幕组：会有，不过不多，一般一年能出一对就很不错了。

玩物志：你认为人人影视走到现在，最高光的时刻是什么时候？

人人影视字幕组：看你怎么定义「高光」了，你把它想象成一个函数的话，高光不就是最大值？我们一直是在稳定增长的，所以好像也没有所谓的最大值。里程碑之类的我们也不太看的，大家还是比较淡然，兴趣更多一点。

因为我这几年做商业翻译比较多，我们也给电影节做，我是比较希望电影节最后翻译完了，直接把我们组的名字留上去，算有一点点仪式感和一点荣誉感。然后大概 2012、2013 年的时候，我们做了一个类似公开课联盟之类的东西，其他字幕组也加入（翻译国外的公开课），虽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做下去，但算是我印象比较深刻的。

从个人角度来讲，高光时刻应该是第一次做完一部剧，把自己的 ID 打上去，然后发布。大家一般都会截图留个纪念什么的，还是很自豪的。

玩物志：觉得字幕组会长期存在吗？

人人影视字幕组：我个人觉得还是会长期存在的。一个是语言之间还是需要搭一座桥梁，另一方面人们确实也需要它承担一些生活之余的娱乐成分。

03关于 somehacker 本人

他是同济大学土木工程系毕业的学生，只是因为大三没有了英语课加入了人人影视字幕组。

一不小心，坚持了近十年，期间不仅能有能力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还顺便直面了自己儿时的梦想。

坚持做一些不给钱的事情，也许会收获远大于金钱的回报。

玩物志：介绍一下自己？

somehacker：我是电影翻译组兼短视频翻译组组长 somehacker，同济大学土木工程专业毕业。2010 年 12 月 1 号加入人人影视字幕组，当时纯粹是因为兴趣，中间也有好多次想放弃，没想到一次又一次都坚持下来了，结果还没想到真的经历了风雨，看到了彩虹。

玩物志：字幕组成员都有一个酷炫的英文名或昵称吗？为什么不喜欢在字幕后附上自己的真实姓名？

somehacker：这个英文上算是「Alter ego」，其实就是「另一个身份、另一个自我」的意思。

就像是有人在网上是键盘侠，现实生活中完全是另一个人。只不过我们在网上不是键盘侠，我们只是做字幕的。有好多人在网上会特别活跃，话特别多，结果到了现实中就不怎么说话。

玩物志：你觉得关于翻译的语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somehacker：我一向是比较反对华丽辞藻的，而且现在对翻译来说，普遍对「信达雅」都有一个误解，就觉得好像「雅是最高境界」，然后抛弃了前两个去追求后一个。其实这样做不仅「雅」做不到，「信」和「达」也做不到。

我认为翻译就是在转述信息，而且尽量完整地转述信息。不仅仅是在文字里的信息，也是人物所要表达的信息，有时候一个人物说这句话是在暗示他的身份，或者有一些言外之意，你要把这个暗示给表达出来，就是成功的。

我一直到现在，听网易云音乐的歌都是把翻译关掉的，因为实在不忍心看。我不是反对炫技，我反对的是有的人翻译甚至连原文意思都不懂，就在那瞎炫技。

玩物志：运用了网络用语的「神翻译」重要吗？

somehacker：我个人是不太喜欢那种「神翻译」的，先不说翻对翻错，乱用何种网络用语，可能意思都差了很多。

短视频这种看完就忘的状态下，可能你用一下无所谓，让人们看的时候稍微开心一点，多笑一下。但是剧或者电影不一样，过了几年如果还有人在看，网络用语看起来就会很过时，甚至有人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

玩物志：除了翻译剧作之外，还会参与其他什么翻译工作吗？

somehacker：我现在会参与电影节的翻译，一个是贾樟柯的平遥国际电影展，从第一届就开始合作；一个是北京的平遥国际电影周。不仅仅是合作，也有一点像朋友一样的感觉。另外我翻译了一些书，最近有一本有望出版了，是一个美国作家写的霍金的传记。

作者本人跟霍金私交比较密切，写的东西可能比其他作者都细致。我个人从小时候我就比较喜欢霍金，他好多书我也都看过，觉得他特别伟大。这本书对我来讲也像是很私人的一段旅程一样，我之前只是读他的书，他的传记，或者在书店看到随便翻两页，这次真正从头到尾翻完了我才真的了解他，从出生到去世。对自己来说其实也是一种完成自己的感觉，一种与童年偶像对话的感觉，虽然已经没有机会真的见到了。

玩物志：平时喜欢看什么剧？能否例举一些。

somehacker：最近在看英剧《重任在肩》，应该算是一部架空剧吧。前一阵子看《性爱自修室》。也看一些比较日常的剧，比如《摩登家庭》《神烦警探》《少年谢尔顿》之类的。国产剧的话，我比较喜欢《大宅门》、《亮剑》、《马大帅》和《乡村爱情》系列。

还会看一些原版小说，最近一直在看《冰与火之歌》。马丁不管是从剧情上还是用词上都还是比较讲究的。

玩物志：想对正在享受着人人影视字幕组劳动成果的看剧的人们说点什么？

somehacker：感谢吧。大家每天下班回家，能有那么半个小时一个小时看看我们做字幕的剧，看完觉得很开心的话，我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玩物志：想对有意向加入字幕组的人说点什么？

somehacker：大胆地来申请。我们是有这样一个规定的，四步测试任何一步没有通过，半年之内是不能再申请的。所以你看，过了半年又可以再申请了，就可以花半年时间好好学英语，就算没通过，至少学英语这件事情对自己来说还是很有帮助的。

玩物志：加入字幕组没有工资，但是让自己哪方面变得更好了呢？

somehacker：当时我们学校到了大三就没有英语课了，我觉得我还想留着这么一个兴趣爱好，然后加入了字幕组。

没想到加了之后，英语水平直线上升，一直在上升，就像滚雪球一样。你英语水平越高，学英语就越简单。到后面越滚越大，现在也可以靠翻译完成自己小时候的一些梦想。这对自己来说的话，都是相当好的一件事情。

包括我 2018 年的时候，那阵子比较有空，就想去考个翻译的证，我就去裸考，结果没想到还考过了。

玩物志：可口可乐 or 百事可乐？

Somehacker：可口可乐。

十七年前（2003 年）我是喝百事可乐的，后来不喝可乐，然后再喝的时候就变成可口可乐了。

04写在最后

每个人在小学的时候，都被教育「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但是大部分人成年了还是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这里面有很多或客观或主观的因素，但是最主要的决定人还是自己。当我们看到什么「不要被社会磨平了你尖锐的棱角」、「活成了自己小时候最讨厌的样子」之类鸡汤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其实也是帮凶之一。

字幕组是兴趣集合的形式之一，在本次采访中，我们深深感受到了兴趣的力量。如果你不喜欢字幕组这个行当，其实也有很多让你发现跟自己相似的那些人的地方。

哪怕只是每天工作之后一点点的时间，也能让自己满血复活，「觉得生活有了意义」。

毕竟，还有什么会比感受灵魂的共振更吸引人的呢？兴趣是不会说谎的，努力走出去吧朋友们。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你还想翻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