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新年 ,我该如何向孩子讲述中国的传统和现代?
面对中国悠久的传统历史文化,我们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传承呢?是古董式传承,还是精神型传承?这是一篇关于春节与中国的文章。在集体热闹与个体孤独的春节前,写给所有仍在看文字的朋友。
过几天马上春节了,这也是晴晴第一次在国外过春节。
出国的时候,人们总是意识到国别民族差异,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而节日,又最能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特性展示出来。很早开始,我就给女儿讲述中国的新年:“中国的新年与美国新年完全不同,中国叫春节,它的月份是按月亮绕一圈算的。”
以前过春节,晴晴年纪还小,给她阅读《过年啦》和《春节》绘本,教导她说放鞭炮、穿红衣、谈及过年的由来。她似懂非懂,估计也不大记得了。
因此,今年还想再讲,就颇有些踌躇。因为她的理解能力已经远超过去,对中西方差异有了更多直观感受,所以我不知道在现阶段该如何继续。特别是,我该怎样告诉她,中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呢?
人在异乡,难免对比。中国人向来敏感,一出国就不停地对比,看国外哪里比中国好,哪里逊于中国。对外国人的态度则更敏感,常常想,他们怎么看这群黄皮肤?在这样的心境下,看他人他国就常常有了高下之分。
其实,中国人出国的心态,这些年已经大变。
大约二十年前,第一次在父母陪同下出国。那时候出国的中国人,看什么都稀奇古怪,比如从来没见过双层巴士,从没见过超市,从没开过自己的小车。发达国家哪里都好,出门就是免费公园,公园里大片绿地和免费的儿童游乐设施。即便我们合租个公寓,房间实际挺小,挤得乱糟糟,因为是独栋小楼,有凸出的大窗子,还是令人感叹。
那个时候的中国人,都还是抱着过苦日子的心态,一分钱掰开了花,积攒着周末特定时间去买一次排骨的边角料。知识分子去餐馆刷盘子,放下一切身价,只想留在那个花花世界,再不回国。
20年过去了,中国人再出国,莫名惊诧:这就是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这还算发达国家?怎么这么破?瞧瞧这地铁,瞧瞧这旧楼,这脏脏天桥,这寒酸机场,还不能手机支付,太土了!这儿的房价很便宜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在一代人之间发生。前辈曾经面对国外文明发出大声惊叹,而今这一代人却只会嗤之以鼻。
晴晴外婆陪我们去美国安顿,半月前才回国。回国路上,她念叨说,中国新楼新路新机场,看起来特发达,到了美国看哪儿都是老古董陈旧货,什么这是独立战争时候的市场、那个是南北战争时候的医院......听起来历史悠久得很,事实上才两百多年,中国可是五千年啊。
外婆又说:想想实在诡异,中国上下五千年,似乎全忘了,打入冷宫,跟咱们当下生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看人家美国,历史虽然短暂,却敝帚自珍,一直有意识地传承延续,但咱们好像从零开始,完全新的。尤其是我们这代人,连根拔起,一切归零。在我们的意识里,只有“旧社会”和“新社会”。
晴晴外婆的话真是一语中的。的确,我们一直生活在一个没有历史、只有古董的时代里。历史是某种一直延续而始终在起作用的东西,古董是属于过去而现在只被陈列的东西。
历史在我们出生之前被生生截断。整整几千年,可能这一次的截断最彻底。历史需要人来传承,可是在我们生活的时空里,历史只存在在架子上,在故宫博物院的参观人流里,在《国家宝藏》的明星光环中,在《百家讲坛》的八卦风云里,却几乎不在生活里。我们的学校或假私塾让孩子学历史,也不过是形式主义的猎奇,穿汉服拜拜,在旧式家具间行个叩头礼,自以为就传承了历史。
其实这些都不是历史,这些都是古董。传承的历史是什么?传承的历史是思维方式。古董和历史的差别在于:学了古董之后,并不会觉得它和生活有什么联系,它的影响力和意义只局限于参观的瞬间;学了历史之后,是带着历史的思维、历史的疑问和历史的发现处理日常生活。
比如我们买了一幅宋朝古画,知道是哪个画家、哪种技法的作品,这是古董的思路。如果家里挂着一幅宋朝古画复制品,价格低廉,但是把画家对壮阔河山的激情、对日常人物的观察方法、对高洁品格的固执追求带到日常事业中,这是画作被当作历史传承。
历史是一种精神性存在,它只能被精神性延续。在可见的建筑和器物中,你能感受到它的力量。被精神性延续的历史,不会像古董一样一成不变,会根据时代做出调整。
前几天看过一本书叫《万物理论》,讨论精神的螺旋上升过程,书中讲到基督教不能被当作纸面教义来理解,而需要发现其中的精神含义。他用从“自我”到“我们”再到“全体”的精神成长过程,来看待和解释世界上的政治孤立主义、现代化进程、民主运动等等,让人耳目一新,极具时代感。
犹太人最是精神性看待历史的人。他们并没有很多历史建筑、精美器物可以凭吊参拜,也没有很多“老祖宗的宝藏”可以炫耀,他们一代代能传承的,就是讨论:人的善与恶从何而来?世界的终极规律是什么?如何看待一个人的责任与义务?法律从何而来?人如何才能获得拯救?如何看待弱小的犹太民族在历史中的位置?
犹太人散落在世界各地,有着不一样的国籍与身份,他们一般不会抱团行动,但是对这些问题的精神性思考,让他们成为一体,成为出产诺贝尔奖大师最多的民族。
在美国能够感受到的历史,只有两百年,但这看似短浅的两百年,却有深刻的传承思维。有时候你常看到美国学者,对于一些经济问题非常执拗,“脑筋不灵活”,例如对市场和产权理论的原则性坚持,例如特别看重共产主义和市场经济之间原则性矛盾。然而在现实中,中国的经济发展根本是糊里糊涂的实用主义,没有纯粹单一的理论做支撑,挣钱再说。
然而,我们熟读美国历史就会发现,如果没有美国学者这种清晰一致、非常执拗的原则性信念,就不可能有过去两百年快速的美国发展。他们是带着历史在生活,头脑中随时有亚当斯密的判断、熊彼特的创新理论、华盛顿对分权制度的信念。
这种延续性和断裂性,让美国和欧洲现在显得多么“古老”,而中国显得多么“现代”。我们骄傲于高铁和机场,却不知道从哪里获得赖以生存的信念,这是一个始终悬而未决,不愿去讨论的问题。中国人先用三十年打碎、抛弃过去五千年的信念和传统,又用四十年打碎、抛弃过去三十年的信念,让自己彻底生活在欣欣向荣的真空里,志得意满。
中国人到底应该传承什么样的传统?
实际上,中国古人探讨和实践的,是仍具有很多现实意义的大问题。我们说起孔子,总是讲先师圣人,行跪拜之礼,尊长幼老少顺序,最多强行背两段《论语》、《中庸》,这都是古董式继承。我们很少讨论,孔子作为思想者,要解决什么问题?为什么要谈“礼”?为什么看重长幼顺序?
实际上,孔子要回答的问题,和文艺复兴以降启蒙思想家要讨论的核心问题是一致的,那就是“在一个无神的世界中,人如何实现自治”。这个问题被认为是最为困难的人类挑战,在多数的宗教信仰者看来,这是无解的。如果没有神的审判,没有神的律法,任何世间秩序都是经不起推敲的。
马基雅维利和他的追随者们选择了丛林法则,他们说无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就是秩序。然而无论是卢梭相信社会契约,还是黑格尔相信宇宙精神,都不愿意接受简单的丛林法则,而现代政治,不过是在最多人接受的情况下,为这个问题找一个现实解。
孔子为什么谈“礼”,因为在宇宙自然中,除了永恒竞争的丛林法则,还有一种自然秩序,那就是时间顺序。天地万物有时,人生在世有岁,长幼老少代际传承,生生不息,是能长期持续的秩序来源。因此才说,“礼,天地之序也”。
礼是可以抛弃的,问题和思索不能抛弃。什么是我们社会秩序和社会文化的来源?没有神也没有主义的枷锁,我们靠什么建立人与人的框架与秩序?这个问题至今悬而未决。我们当然可以不认可“礼”,但这不意味着我们不需要基本准则。
孔子是一个殚精竭虑解决现实问题的人,他反复谈的就是如何将人从野蛮状态带入秩序,这对于今天也是困难的。他和释迦牟尼的区别就在于没那么超越,把他神化为庙里的神像,实在是辜负了他思考的深远意义。
中国古代哲人常常提倡的是在成文律法之外的,不成文的尊重,即礼对法的补充。现代实行法治社会,通过白纸黑字的契约形成合同关系。然而从博弈论我们知道,人与人相处的策略不完全能靠黑纸白字解决,合作与信任很大程度上决定博弈结果。可是,如何能信任他人?如果缺乏共同遵守的为人哲学,最佳策略就是相互防范的双输。
西方世界对信任的解决,仍然依靠身份团体。你是哪个种族、哪个教派、哪个社团,靠集体的标记来确认人与人的信任。可是这会把信任问题置于群体之间,个体信任危机转化为群体信任危机,派别和群体之间的冲突就会变得异常尖锐。而中国古人不靠社群标签,而是个体直面彼此,这才是融合社会的根基。
那什么是律法之外的、不成文的尊重呢?就是基于自我约束和共同信赖的秩序。古人讲修身,正心诚意,是以一己内心之力对抗生物之天然自私。对中国古人来说,最重要的一个词是“君子”。这是一个常被西方哲人诟病的概念,认为缺少超越性和规范性,可唯有这个词,才能清楚地表明,中国人如何在没有底限的世界中,寻求个体超越。
“君子”不是强制性的,而是约定性的。因此君子的约束,只对相信的人才有效。理解这一点,才能知道何为君子之交,何为舍生赴死,何为江湖道义,何为士为知己者死。君子之间,是相互辨认的,不是相互施恩的利益交换,而是理念相同的精神契约。这样的中国式友谊不基于市场、不基于派别,却又坚固而不可摧,这在西方世界是没有对应的。
君子之交,看的是精神沟通,超越外表的贫贱发达。我敬你是个君子,只这一句话,就足以让世俗世界区隔消融。一拱手,一点头,从此山高水长,亦有所依凭。在万千洪流的纷杂中,君子之心如中流砥柱,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不理解这种精神,不理解中国古人追求的自我约束和相互尊重,就无法理解中国社会,没有一个仅靠威权和利益维系的社会能够延续长远。
这些精神性的历史,对先贤讨论问题的思考与继承,在我们周围都很少见到踪影。于是我们的山水再也不是对胸襟的彰显,林木也再也不是对品格的描摹。我们的环境和精神历史失去了关联,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都见不到述说性格和过往的建筑,见不到凝固的思想。于是,我们常常陷入对新旧设施的对比和狂热,认为这短暂的就是永恒的。
那我们该如何向孩子传递中国的传统?孩子还小,不可能理解那些哲学思辨的部分,也不适宜太早传递太多。我们能讲的,仍还只是可见的器物、食品、习俗、故事、人物,但我们可以把精神性的历史带入日常。
我们可以给孩子重塑中国神话传统。虽然中国没有成体系的神话,但是民间传说渐渐汇集起来,成为我们久远而共同的民族记忆。
我们可以带孩子欣赏中国书画音乐艺术。虽然中国艺术在技法探索方面远没有文艺复兴之后的西方艺术先进,但自有其独特的审美特征,和日常为人处世的审美相通,和品性相通。
我们还可以给孩子讲那些流传至今、彰显中国人做事风格的故事,用故事传递哲学,这些故事会形成孩子为人处世的第一印象。
我们可以学古人对自我品性要求融入血液,成为孩子的示范。孩子能从我们身上感受一切,延续一切。这才是传承的历史,活着的历史。
至于中国的现代呢,中国的强大富足和发展奇迹呢?我会对孩子淡然处理。中国只是回到常态而已,并没有什么奇迹,而是理所应当。这是万千吃苦、勤勉的中国人自我创造的正常生活,中国社会应当享有和平和繁荣。
我希望孩子能够清晰地认识中国,理解自己是中国人,在世界中能够和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交流,理解彼此,反观自我。
过去两百年,中国人的爱国主义常常在癫狂的两极间摇摆,要么唯我独尊,要么妄自菲薄。我心中的爱国和“我国第一”的自傲没有关系,而是一种亲情,一种对自我的承认。深情源于接纳,就像我们对家人,接纳我的家,我的自我存在,这就是我的爱国主义。
希望晴晴能够慢慢感受到,世界中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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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 | 晴妈说(ID:qingmashuo)
作者 | 晴妈
延伸阅读来源 | 人文观察
作者 | 丛日云
责编 | 陶小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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