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抗教育“内卷化”,必须警惕陷入回音室和认知气泡之中丨头条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教者絮语 Author 汪正贵
2020年有一个网络新词:内卷化(Involution)。与之相关的还有两个词:回音室(Echo chambers )与认知汽泡(Filter bubbles)。这些新概念揭示了教育等社会领域中久已存在的老问题,再一次提请我们深入思考教育中这些问题背后的问题。
抵抗“内卷化”
内卷一词,是指一种文化或模式在一个发展阶段达到某种确定的形式后,停滞不前或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现象。
内卷最早是美国人类学家吉尔茨在描写农业问题时提出的概念,描述的是农民在人口压力下,不断增加水稻种植的劳动投入,以期获得更高的产量。
然而劳动的超密集投入并未带来成比例的产出增长,反而出现了单位劳动边际报酬递减的现象。
中国农村也是如此。在我老家,人多地少,人均一分田。为了提高粮食产量,父兄们起早贪黑,施肥灌溉,精耕细作。但是达到了一定的产量后,即便再投入多少辛劳,也难以持续提高亩产量,一年辛苦下来,仍然只够维持温饱,略有盈余。
去年回乡,看到大多数农民将自己的土地流转出去,转包给种粮大户。这种内卷化的劳动密集型农业已经走到了自己的极限,必须改弦易张,走农业规模化的新路。
教育和农业相类似,同样存在内卷化现象。教学的精致化,时间的网格化,管理的精细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为了升学竞争,采取加班加点,补课辅导,题海战术,大量时间投入,重复机械训练等等方式。
初期可能非常有效,但在到达一定的边界之后,则边际效益递减,难以持续有效,反而会带来负面的后果,其可能的危害是损伤学生的学习热情,扼杀学生的创造力。
所以,在很多时候,人们采取这种野蛮训练的方式,往往只是买了一个心安,教师、家长和学生都觉得我们尽力了。而并没有深究这种方式的边界,没有研究这种方式的效率、效益、效果和可能的负作用。当这种方式超过一定的度,不仅无益,反而有害。
苏霍姆林斯基说过:“在课堂上不浪费一分钟,没有一时一刻不在进行积极的脑力劳动,在教育人这件精细的工作中,再也没有比这种做法更为有害的了。”对于学生个体来说,其潜在的负面后果是长远的。
对于一个区域来说,教育的内卷化表现为系统内部的不良竞争,其负面效果也显而易见。在教育供给总量不变的情况下,内部竞争并不能带来学生总体收益的提高,反而会形成剧场效应,有一个人站起来看戏,后面的人也都被迫跟着站起来,而总体观看效果反而更差。
这种内卷化导致集体非理性,最终损害的是这个区域的总体教育生态。
教育的内卷化没有出路,必将不可持续。我们必须思考如何反教育内卷化。内卷的英文是Involution,与之相对应的英文单词有evolution(进化), revolution(变革))。
这对我们的启示是,变革与创新正是教育反内卷之路。永远不要企望用现有系统去改变现实,想要改变,就要创造新模式。
汽车替代马车是一种变革与创新,马车的速度和舒适度是有边界的,如果只研究如何提高马车的速度,那只能指望有一匹更快的马,也就不会有汽车的发明;自动冲洗马桶是卫生纸的迭代,如果只考虑如何改进卫生纸的质量,就不会有自动冲洗的创新。
教育也必须用迭代和创新来抵抗内卷。在学校层面上,从目前可观察的教育创新来看,反内卷的路径正次第展开,渐趋清晰:
从注重教学转变为注重学习。以教为主的边际效益已到极限,而学习所蕴藏的能量正待开发。我们要从教学设计转向自主学习的设计,注重学生的学习品质和学习能力的培养;因为教的红利是有限度的,而学习力的动能是无穷的。
从外在管控转变为内动力力激发。让学生在学习的兴趣、挑战和意义中启动自我系统,这才是永恒的发动机。正如李希贵校长所说,要撬动油门而不是推轮子。外在的力量只能是压力或推力,内在的力量才是动力。
从统一管理转向弹性教学组织形式。从类别化走向个别化,尊重每一个学生个性化的学习路径,提供弹性的教学时空和可选择的课程,适度打破内部边界,在自由中培养自律,从自律走向自主。
从分流淘汰走向全纳教育。办一所不完美的学校,培养一批有缺点的学生,以包容式成长消解和对冲功利性的逐层选拔和淘汰。
青岛中学实行“倒金字塔式”的12年一贯制教育,承诺不中途分流和淘汰任何一名学生;北京第一实验学校宣示实行15年一贯制全纳教育,让我们看到令人尊敬的教育伦理性探索。
从规模化走向有机性。千人年级、万人学校必将抵达自己的极限,集团化办学的隐忧也渐次显现,大组织病不可避免。正如德鲁克所说:“社会组织恰如生物有机体,必须保持小而精的状态。”
学校也是一个有生命的有机体,健康、和谐、活力、创造力才是学校有机体的必然追求。
逃离“回音室”
与内卷化相关,还有两个重要语汇,回音室(Echo chambers )与认知汽泡(Filter bubbles)。这两个概念涉及网络时代的群体非理性和个体认知偏差,并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内卷化。抵抗教育内巻化,必须警惕陷入回音室和认知气泡之中。
回音室是一个比喻性的术语,用来描述一群人,他们的信念和观点通过重复(回音)被强化,而很少听到其他的或相反的信念和观点。在这样的回音室里,各成员有意或无意地接触到强化他们现有观点的信息。
作为社会环境,回音室可以使成员在表达自己的观点时更加自信,更加相信(很少批评)所讨论的观点,保留相反的观点。成员们可能也会发现很难离开回音室,因为他们的社会、文化和政治身份与特定的话语纠缠在一起。
最近网络上有一篇文章《张桂梅PK清华副教授:不要站在高楼上,傲慢地指着大山》,将张桂梅校长改变大山中的女孩命运的“填鸭式教育”,与清华大学刘瑜老师说的让孩子成为一个普通人的教育观对立起来,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似乎不可调和。
支持和反对的双方都觉得自己才是正确的。这正是回音室效应,人们有意无意地接收并强化自己的观点和信念,而拒绝或否定对方的观点,并逐渐走向两极化。
这让人联想起前些年网络热议的衡中现象和毛坦厂中学现象。肯定的一方和否定的双方各执一词,针尖对麦芒。其实在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的绝大多数中小学都是衡水中学,都是毛坦厂中学,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本质上并无多少差异。
自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关于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的对话与辩论延续了30多年。在回音室效应之下,人们越来越趋于两极化的认知,非此即彼,有意或无意将对方观点极端化、妖魔化、污名化,进而造成群体性的非理性认知。
作为教育价值取向,我们当然应当旗帜鲜明地反对应试教育,提倡素质增教育。但在教育实践的现实中,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之间并非泾渭分明。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在安徽宣城的一所乡镇中学读高中,虽然大家觉得升学无望,上大学不啻于是一个梦想,但也并未一味读死书。刚进高一,刘成寅老师组织我们成立清溪文学社,一群乡村少年每周写作交流,用蜡纸油印文学社成员的诗文。
当时的文学社社长乐冰同学,现在已成为著名诗人。刘老师还组织全校的演讲赛、书法比赛等,即便高考复习期间,我仍坚持每天晚自习练半小时书法。对于我们这些乡村少年而言,这是重要的启蒙。
李希贵校长30多年前在高密四中这样的一个镇中学进行的许多教育教学改革,即便现在看来,也特别契合现代教育理念。他当年推行的语文阅读教学改革,恰恰是注重语文核心素养的探索,影响至今。
我相信,张桂梅校长、陈立群校长们在大山之中进行的教育,一定不仅仅是所谓的应试教育,也一定注重孩子们的毅力、恒心、坚韧等意志品质的培养;衡水中学和毛坦厂中学,也一定注重对学生的品德教育。我们难以用一个应试教育的帽子对其进行概念化归类。
反过来,北上广深的学校,也并不是不注重学生的学业质量和学术训练。在每年被美国的藤校和英国的牛津剑桥录取的国内学生中,这些地区名列前茅,即是明证。记得多年以前中央电视台策划播出的城市学生与农村学生交换的节目特别有意思,城市和农村的青少年各有优点和不足,并无必然的高下之分。
回音室效应会给人们带来认知偏见。其关键问题不在于人们不重视事实,而是人们不再将与自己观点相悖的言论当作事实性根据。
那么如何逃离回音室呢?我认为关键一条是保持认知谦逊。有人说,我们所处的时代是VUCA(易变性、不确定性、复杂性以及模糊性)时代。
我们应该保持认知谦逊,不轻信,不盲从,以多元视角、宽容的心态去看待这个复杂而不确定的世界,避免两极思维,寻找灰度空间。与一个正确观点相对立的观点,可能是另一个正确的观点。
刺破“认知气泡 ”
“回音室”和“认知气泡”这两个术语有时会被错误地互换使用,其实两者之间存在着重要的区别。
认知气泡是指人们的认知总是受到周围环境和所接受信息的影响,特别是在网络时代,信息大爆炸,我们在网络上所看到的信息其实是网络媒介经过算法推送给人们的,也就是说,这些信息是经过过滤的,仿佛是一个过滤气泡,在这个气泡中,很难听到对立的观点和声音。
认知气泡是搜索引擎和社交媒体对发布的在线内容进行过滤后产生的,这种过滤基于用户的搜索历史、位置和过去的点击行为等用户信息。例如,Facebook新闻提要和谷歌(Google)搜索结果,就是根据用户信息(存储在“cookies”中)为用户定制的。
比如我有一段时间喜欢在网上看围棋的比赛视频,后来打开头条,推送给我的就是大量的围棋视频。当我在当当网或亚马逊上买一本书后,它会自动推送若干内容相似的书籍。
创造这一术语的政治互联网活动家伊莱·帕里瑟(Eli Pariser)认为,互联网用户可能会在自己“偏好”的文化或意识形态气泡中变得孤立,并形成认知偏差。网络强化了人们的认知气泡。
在微信朋友圈中也是如此。我们会不自觉在通过信息筛选,将那些与自己观点相类的人结成朋友圈。
认知气泡可能会造成糟糕的后果。我们所接收的信息大多来自观点相同的人,而那些与我们观点相悖的信息被屏蔽、忽略了,结果我们把世界一大部分过滤掉了,只剩下我们所赞同的观点。
因而对我们自己观点的信心无限膨胀,认知气泡越来越小,信息收窄,最后在虚假的一致性中,导致一叶障目,盲目自信。
教育中也不乏这样的过滤气泡。比如你相信静待花开,你就会关注很多类似的案例;如果你相信虎妈的教育方法,你就会看到更多相关的成功例证。因为相信而看见你想看到的东西,也因为不相信而看不见房间里的大象。
再比如,建国以来,中小学校的组织结构几十年来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人们似乎认为这是天经地义,从来如此。
其实组织管理学的理论从科层制到扁平化,再到自组织、敏捷型组织等,已经演进、迭代了多个版本,并在企业和商业组织的实践中取得了很多经验。但是学校组织仍固守着老皇历,封闭而僵化,缺乏弹性和适应性。
戳破认知气泡并不难,打开信息茧房,让人们看见不同的做法和成效就可以实现。北京十一学校2010年前后开始的一系列学校转型的探索,让我们看到了学校教育的新样态,并且以其成效让人们信服,现在全国已有更多的学校在进行推广和借鉴。
近年来,北京、成都等地一些体制外的小微学校以其卓然不同的办学创新,提供了教育变革的另一样本,非常值得我们关注和重视。
教育的内卷化,本质上是系统的超级稳定后带来的停滞与退化,这与长期以来的回音室效应和认知气泡相关。
抵抗内卷化需要我们对系统进行反思、变革与创新。系统的变革与创新需要我们克服认知偏差,以开放的心胸、多元的视角、批判性思维来看待教育的问题,寻求学校转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