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敬畏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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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国华的信（三）
国华：
我认识一个作家，在饭桌前，总是抱着一种谦卑而近乎虔诚的态度：“我是不是应该向那即将消逝的肉体和生命致歉呢？每一道饭，都是一个向生命告别的庄严的仪式。”我见过一个长者，每餐饭在感恩祈祷后，总是以庄严敬虔的态度吃完最后一粒饭一口菜，象个仪式。他从不狼吞虎咽，也从不浪费和抱怨。他吃的态度仿佛传递一种生命的讯息，令我感动。
每一个人在生命之前，原应抱持谦恭、敬畏之心，并珍视之。史怀哲曾说：“现实生活中，有时为了一种生命的生存，不得不以别的生命为牺牲。例如人类的生命，须靠食用动物与植物来维持。只因无可避免，便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把残忍的、无情的行为视为平常，这就大错特错。”近代森林逐渐消失，沙漠逐渐扩散，与人类破坏生态平衡不无关系。耕地因工业废气产生酸雨，加上污水渗入土地，植物不断枯死。科学家研究，今天的撒哈拉沙漠从前竟是森林。
史怀哲说：“现代社会，战争等残忍行为增多，乃由于我们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不再以破坏生命为罪大恶极，并变得冷酷无情之故。”史怀哲历经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目睹人类一手酿制的悲剧，他的感喟是语重心长的。
主张“超人哲学”的人，把人分为平凡、超凡两种。平凡者命定过奴性的生活，超凡者则过自主的生活，随己意超越法纪。若一个大科学家的发现，需要牺牲一个人、十个人。甚至千人的性命，他便有权会毁灭十人、百人以为人类达成一项科学发现？为推动人类文明精神新发展，拿破仑便有权造成千万枯骨、血流遍地？杜斯妥也夫斯基在他的名著《罪与罚》里，描写拉斯克里可夫砍杀了放高利贷的老妇，向妓女苏妮亚剖白：“我只是杀了一只虱子，一只无用、可厌、有害的虱子。”苏妮亚反问：“一个人——一个虱子？”她命令他道：“站起来，立刻出去，在十字路口，跪下来，首先吻那经你玷污亵渎的大地，然后向全世界俯伏，向所有人大声承认：‘我是杀人者！’这样，神或会叫你再得生命。”
旧约创世记记载人类第一个杀人犯该隐，他杀了自己的兄弟亚伯，神惩罚他，使地不再为他效力，他要在大地飘荡。神同时宣布：“凡杀该隐的必遭报七倍。”神是至终的审判者，谁也无权任意了结别人的生命。
新约约翰福音记载，群众带一个淫妇到耶稣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按律法上吩咐，要把这妇人用石头打死。耶稣反问，谁是无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国华，自恃、自义、高人一等的心态，有时也深潜牧者的意识里，他们却不自觉，直至他们当中有人往非洲走了一趟，才引发了对生命的反思。他发觉自己其实是歧视黑人的，不仅如此，他对穷的、知识少的、样貌丑的，竟亦心存几分歧视。他反躬自问：“我看人人是否平等？我是否真能接纳每一个人？我首先要对付的，是我如何接纳每一个人都是神所创造的。”然后他见到那些住在牛粪建造的茅屋里的部族，活得很有尊严，他们以小孩为资产，爱小孩，并尊敬老人家。他觉得自己以前高人一等的心态是得罪他们，他要向他们认罪。
英国学者海伦·瓦黛尔（ Helen Waddell）女士在其名著《沙漠修士》（ The Desert Fathers）里，记述第四、五世纪埃及、近东地区沙漠隐士的言行。柏纳提阿斯（ Paphnatius ）将死时说道：“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遭受藐视，不管他是盗贼，或是舞台上的演员，或是开垦土地的人……”。每一个人一生的境况中，必有良知闪耀辉煌光芒的时刻，无分贫富贵贱。即使罪大恶极的人，也曾拥有纯真的童年，他们自母腹出来时，都曾是为母者眼中叹为“奇迹”的生命。当自以为善良圣洁的人对某人说：“我比你公义圣洁，高你一筹。”他已容让骄傲侵蚀他的内心。甚至耶稣亦曾站在人的地位谦逊地宣称：“除了神一位之外，再没有良善的。”第五世纪一位老者说：“你不可藐视站在你身旁的那位兄弟，因为你不能知道上帝的灵究竟在你还是在他里面。”保罗深谙个中道理。“神却拣选了世上愚拙的，叫有智慧的羞愧，又拣选了世上软弱的，叫那强壮的羞愧。神也拣选了世上卑贱的，被人厌恶的，以及那无有的，为要废掉那有的，使一切有血气的，在神面前一个也不能自夸。”
谦卑人的眼光，甚至能洞察一个人人不耻的妓女内里美好的潜质，而且把它发掘出来。在一个主教会议的地方，众人集合时，一个打扮得漂亮亮的妓女柏拉纠骑马经过。许多主教纷纷走避目不斜视。只有伦纳斯主教（ Bishop Nonnus of Edessa ）悠然停下来望着她，好整以暇地欣赏对方美貌。也因为她这么注重自己的外表，使伦纳斯对自己几天以来忽略灵命的事，感觉万分羞愧，自己在追求灵性美善的事上，似乎未尽全力。后来伦纳斯向柏拉纠谈道，领她归信基督。
国华，也许我们需要对神子道成肉身的意义，更深地思索，重新探觅。
本有神的形象、与神同等的耶稣，何以虚己、取了奴仆的形象、成为人的样式，一直卑微、存心顺服、以至于死，且死在十字架上？他并未玷污大地，却以自己圣善之躯俯就大地，亲吻大地的创伤，以赎大地。亚当被造时，是成人，且被安置在乐园里。神子亲临大地时，却以伯利恒马槽的婴孩为起点。他出身木匠之家，而非皇宫。他曾是软弱的婴孩，寻常的贫家子弟。他坚苦耐劳，担负起人子之责。人常以贫困作为堕落、种种罪行的藉口，但耶稣活出卑微人的尊贵。他眼睛一如任何少年一样，曾发出如黎明清纯灿然的光辉，但随着环境的磨炼，他的眼神多了一份坚韧，而非妥协。他曾经历生活的辛酸，亦目睹人间不公不义的事，他的眼光增添了怜悯，而非怨毒。他的肉体同样经过风吹日晒，饥渴寒热。他不仅受试探，且常经忧患。他与人彻底认同，只因众人为他所造，因而怜惜，选择走上一条迂回漫长艰辛的人生道路，以赎众人。神亲自把他独生爱子抛到这艰险的世途上来。他走进犹太人的文化和生活模式，与犹太民族一同承受罗马统治下的屈辱和痛苦。更被置于族人所藐视、所厌弃的处境里，看他如何活出一个“人”的尊严来。他与被弃者为友，与罪人为伍。他说：“我来本不是召义人，乃是召罪人。”既然世上没有一个义人，何来“义人”？显然是指自以为义的人。
门徒要赶走小孩，耶稣却呼召小孩到他跟前来，要门徒回转象小孩。自高自大总令人认不清生命的本质和真相。耶稣提醒人，要从飞鸟、百合、小孩身上留意观察，以便从中觅得智慧。
他曾当众容让一个有罪的女人挨着他的脚哭，容她的泪湿了他的脚，再用头发擦干，又用嘴连连亲他的脚，并把香膏抹上，象一个仪式，一种敬拜。当时坐席的尚有法利赛人和门徒，他们不能领会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或许打心底藐视她，并对耶稣有微言。这个女子的举止，在新约圣经里，成了具象征色彩的图画：彻底的自卑、深切至诚的悔改、毫无保留的奉献、浓烈的爱，共同交织出的一幅动人的图画！
国华，除非我们肯自卑到一个地步，向至高者认罪，俯就大地，并以泪、以吻、以香膏、以爱浇奠在十架的祭坛前，否则我们无法真正敬畏生命。那为我们倾倒生命及血泪在十架祭坛的主，曾为我们俯就大地，以自己的身体紧贴大地的创伤、裂口，医治罪恶、死亡的菌毒。国华，那使神子卑微顺服至死的爱和力量，也必然推动我们去俯就大地，舔吻创伤，委身人群。
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