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显示的容颜——孤绝与关系之间
给国华的信(二)
作者:李慕华
国华:
你来信谈到人际间沟通和深入了解的困难。我想起一首诗的片断:
世界上有哪一个梦
是有人伴着我们做的呢?
我们同爬上带雪的高山,
我们同行在缓缓的河上,
但是谁能把别人,
他的朋友,甚至爱人,
那用誓约和他锁在一起的人
装在他的身躯里,
伴着他同
听那生命吩咐给他一人的话,
看那生命显示给他一人的颜容,
感着他的心所感觉的
恐怖、痛苦、憧憬和快乐呢?
在我的心里有许多
星光和影子,
这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
当我和我的爱人散步的时候,
我看见许多魔鬼和神使,
我嗅到了最早的春天的气息,
我看见一块飞来的雨云;
这一刻我听见报雨的斑鸠;
但是因为人们各自
生活着自己的生命,
它们永远使我想起
一块块的岩石,
一棵棵的大树,
一个不能参与的梦。诗人郑敏渴望与人分享她生命里嗅到的、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哪怕是极琐碎的事,极细微的感觉,她却不免失望,因为四周的人是“一块块的岩石,一棵棵的大树”;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个不能参与的梦”。诗量里行间透出人际间的疏隔,她渴望沟通和更深的契合。这首诗写于一九四三年的昆明。
人类由狩猎进入农业社会,是第一次的革命。由农业社会迈向工业社会是第二次的革命。第三次的革命是信息革命。电讯、电脑、人造卫星的发展,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高度科技发展的社会一切讲究自动化控制系统,运用于人际关系,就是人际感通的失落,人的感情、美感、创作受到压抑。理性主义时期,感情没有地位,今天信息革命时代,人的情绪也受贬抑,因为高科技自动化系统绝少出错。人却会出错。今天社会人际间的疏离,较之半世纪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城乡生活的差异,有时因适应问题,也会造成孤立、隔绝(人与人之间、人与自己之间)的状况。还记得你自乡村移居城市时的情景?乡村尚保持农业社会舒缓的步调,人与人之间有时间去建立较亲切的关系,城市里的节奏、人际关系却不一样了。不同的文化社会,有不同情况的隔绝,不同的孤寂感。帕斯说:人们到处都是孤独的,但一个活在高原上坚冷如石的夜空下的墨西哥人和一个活在抽象的机械世界的美国人是不同的。墨西哥人活在自然力量之间,但他失去了跟那些力量联系的能力,所以他沉默了:这种孤寂是一种宗教式的感情,一种孤儿式的感情,因为与万物失去了联系而感到孤寂。但美国人是活在他所创造出来的机器之间,他因为不能再在那些非人化的机器间认出自己,或者因为他的创造品不再服从他而觉得孤立。
郑敏的诗表露出诗人深沉的寂寞,如觉察人际间沟通和深入了解的困难。现代人怕受伤害,往往为了封闭自己以求保护自己,在自己和世界之间筑起一扇墙,跟其他人隔离开来,人与人之间互不信任,充满猜疑。
有首歌这么唱:
我是一块岩石,我是一个孤岛
我要筑墙
一座坚固稳妥的城堡
没有人能够渗透
…………………
…………………
…………………
岩石没有感受
孤岛永不哭泣现代戏剧里,甚至尖锐地嘲讽那用誓约系在一起的人的实况。话说有两个陌生人在街市相遇,攀谈起来,发现他们都住在同一个城市里,再打听下去,他们住在同一条街,再追问下去,他们竟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原来他们是夫妻。这使我想起郑敏的诗,“同晒着太阳,同激起白沫,同守着海上的寂静,”但是他们是“两块岩石”。最亲密的关系下,是彼此陌生的灵魂。他们并未倾听过对方脉搏的律动声,从未认识生命显示予对方的容颜。
现代文学里类似孤绝的主题俯拾皆是。
沙特认为人与人之间隔绝的原因在于人与自己隔绝了。这话怎么说呢?每个人都在扮演自己要求的角色,而与他人建立关系时,是透过角色的要求,去要求别人如何与他建立关系。在种种关系中,只有角色与角色的关系,没有“真我”实体的相遇。
人不肯作自己,已非自今日始,始祖在伊甸园里吃下禁果,即是拒绝作自己,要扮演上帝的角色。问题在于他并不能了结自我。那个封闭的“自我”有莫名的动力要冲出重围,涌现生命原有的面目,于是他感到“焦虑”。“真我”的控诉愈烈,便愈想逃避,把焦虑堵塞,渐渐地,他便听不到真我的声音,与真我隔离了,完全失去作自我的能力,这种情况是齐克果所谓的“绝望”。
人抗拒上帝的根本立场,在于认为人是宇宙的中心。始祖背离上帝和创造原旨,带来了罪咎,他们开始躲避上帝。人先自隔于上帝,而不是上帝先与人隔绝。
现代戏剧不少谈到罪带来的隔绝。
米勒( Arthur Miller)在《推销员之死》的名剧里,描写作父亲的在波士顿的酒店正与一名妓女在一起,而作儿子的从纽约赶到,要找他一向信任的父亲为他解决一件重要的事。在发现父亲的隐私后,突然间,亲密的父子关系失去了,他与父亲仿佛处身不同的世界里,罪与罪咎把他们隔绝了。
其实每个人与生俱来都有寻求与他人契通,建立密切关系的渴求,人是按上帝形象造的,他是一位“关系”的上帝。上帝因着“爱”的本质,喜欢与人类沟通联系交往,人承受了这个本质,也要求与他人建立关系或与上帝沟通。人背离上帝,便失去与上帝相交的关系,人际间的关系亦受亏损,但是人类与他人建立美好关系的渴望从未稍减。
一位女作家在她的散文《物件》里,遗憾于人与人之间无法建立一种永恒和谐的关系,转而跟一切物件建立关系,表达的也是孤绝的主题。她喜欢看室内桌上零星的物件,如一只闹钟,几支蜡笔,一把梳子等,发觉各样物件自有它不同的姿态,而这种姿态是近乎高贵的。而她已经不可以在人身上寻找到这种高贵的品质了。人的情绪变幻莫测,脸孔时而美丽,时而丑陋,时而接近,时而疏远,“原以为认识这个人,到头来却发觉自己错了”,“人与人的交往不是必须的,人又有着太多的声音,这些声音震耳欲聋,但你却甚么也听不到,是的,每当你用心的聆听,你就会发觉事实上你甚么也听不到。你又会发觉自己原来是一个哑巴,你张开嘴巴,说东说西,但到头来你会发觉……你其实并没有说过甚么话,你说的话别人一句也没有听到过。”“我和一切物件建立了一种和谐的关系,而这种和谐的关系暗示着彼此不离不弃,一生一世,通至永恒,有着一种人世间早已失却的情操,而那种情操是异常高贵的。”这是一种隔绝,也是退缩。她从不安稳的人际关系退阵,安处于自己的世界,不让人骚扰她,她也不去骚扰人。她从与物件建立关系去补偿人际关系的挫败感。
当代杰出心理分析家梅罗乐( Rollo May )说,现代人无能为力去建立与他人的关系。那么现代人的出路在哪里呢?艾略特( T .S .Eliot)说:
一所石室,一座古老的祭坛
在酷热、在严寒中醒觉。
在平凡的生活里,
学一节自悟无知的功课。当我们不再扮演上帝的角色,或类似的角色,甘于作“人”,勇于面对自己的极限,敢于接纳自己,……
耶稣基督原与上帝同等,却甘于降世作“人”,受限于人的时空里,把人本来的真貌呈示于世人面前,让人重新认识生命真正的容颜,寻回意义和目的。他亲自拆毁了人与上帝间隔断的墙,以自己身体废掉冤仇。当人恢复与上帝的和睦感通,人与人之间的墙也崩塌。人的真我被释放出来,使我们敢于面对人际关系的挑战,不再自困于隔绝封闭的天地里,乐意承担、分享生命。《荒漠行》的作者说:“耶稣与人认同,叫人可以向他认同。向他认同,就是向他内在所蕴含的上帝的生命认同。唯有透过如此认同的过程,人才能寻回他原有的身分,作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国华,愿你认识生命真正的容颜,藉恩典去建立与上帝、与人之间美好的关系,勇于去爱,勇于受伤并流泪。你不是岩石,也不是孤岛,因为岩石没有感受,孤岛永不哭泣。
慕华
给国华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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