辐射八方的触须——生存与超越之间
给国华的信(二)
作者:李慕华
国华:
潘晓以不屈不挠的勇毅要寻求人生意义的答案。其实一些表面力言"没有上帝”,或攻击基督教不遗余力的人,很可能他们也象潘晓一样,以非常严肃认真的态度去面对人生问题或宗教问题,只因他们拒绝接受过于简化的答案、公式化的福音或自我安慰的藉口。
潘晓说:“我不甘心浑浑噩噩、吃喝玩乐了此一生”。我们自生下来,就在这个世界活着,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我们在母亲的臂弯里吮奶,我们在摇篮里长大,我们吃喝、游戏,我们学习、争吵,我们工作、睡觉,我们安居、流浪,我们追寻、放弃,学校、家庭、社会、……,日出日落,春去秋来,我们迎接欢乐眼泪生命死亡……。潘晓在日复一日生活的轮转中感到焦虑,这标志着她对生命的醒觉,她不甘心受本身的原始本性、遗传因子及外在环境所左右,她觉得不应虚度此生,可是要怎么做却漫无头绪。潘晓说:“一方面我谴责这个庸俗的现实;另一方面我又随波逐流。黑格尔说:‘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这几乎成了我安慰自己,平敷创伤的名言。我也是人。我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我是一个合理的人,就象所有的人都是合理的一样。我也争工资,我也计较奖金,我也学会了奉承,学会了说假话……做着这些时,我内心很痛苦;但一想起黑格尔的话,内心又平静了。”
现代诗人白萩有一首诗描写被困的金鱼,“我们是海上新处女地的开拓者”,怀有“火的理想,被软困于现实的冰冷的水,不能跃出这世俗残酷的陷阱,”因为“吸不自由的空气,虹的圆极窒息了直往的路向”,因此产生了“为何不长对翅膀呢”的问号。诗人描写了令人窒息的生存处境和欲超越的渴望。
奥籍心理学家法兰克( V. E. Frankl)对生存的真谛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人类生存最高的理想,不是自我实现,而是自我超越。只有竭尽全力献身某种存在意义时,我们才能实现自我。自我实现只是自我超越的副产品而已。
他说,人之所以为人乃系于三个主要因素:人的灵性、人的自由和人的责任。人的灵性使人能够超越原始本性(觅食、生殖),遗传因子及外在环境,去批判自己和评估自己的生活处境,感到心有不甘并力求改进。人虽有觅食、生殖的原始本性,这些本性不过是人的一部分,并不决定人生命的内涵;如何处理人的原始本性,抉择在人。佛洛伊德认为试将一班性格不同的人放在同样饥饿的处境里,个人特质将会消失。换句话说,甚么理想、意义或人的独特性,亦抵不过食物的欲求。而事实上,不论古今中外,都有在极度饥饿的情况下,发生人吃人的现象。
但法兰克从纳粹集中营的经验中,却观察到不同的事实:同一种处境,可以驱使一些人变成野兽,也可以熬炼出完全舍己的高贵人性。人除了本能欲望,还有超越的一面。即使被困在铁丝网围绕着的集中营,象畜牲般被人喝叱、赶逐、拳打脚踢,人仍能保持最内在的自主权,对自己的行动负责;即使活在饥饿寒冻的边缘,每天挨十多小时的苦工,只分得几片薄面包,两碗稀汤,仍会有人把他最后一片面包分给一个病中的同伴,仍会有人为帮助别人,置生命于度外。换句话说,在人性尊严遭到极度蔑视、蹂躏的“非人”情况下,人性最高贵、最不能磨灭的质素,自最幽暗的深渊透射出耀眼的光芒。
外在环境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人可以选择作环境的奴隶,也可以选择作环境的主人。每个人都必须走自己的道路,为自己所作的每一个抉择负责,回答良知提出的每一项质询。假若诚实,我们就得承认这条路不是我们独力能承担的,我们的生命需要更可靠的委托。人生最痛苦的,莫过于在生命的觉醒中醒悟过来,不欲苟且偷安、虚度时光,却发现自己身陷困境,找不到一条出路。不论如何,这种觉醒,正是领我们逐步迈向人生新领域的开端。
一位香港青年诗人从观察柚树领悟到人生不同的处境所表现的不同的生存意志和道德意志。他先观察一个孤柚,当“一树累累的果实各自争取充足的阳光和雨水/高枝上占据最有利的位置/不经意膨胀成优美的圆形/下坠的枝条印证/壮硕的生长坚实的重量。”尴尬的对比是那羸弱的柚子,孤悬于低枝一角。边远的枝条,无论养分的传递或阳光的承接,皆先天性条件不足,正如罪臣流放于边疆。贫瘠如何成就丰盈?“终于,扭曲成梨子的形状/象挤出了真正的柚族,只宜/掉落或者枯萎。”低枝的孤柚“扭曲”成梨子状,和高枝的柚子“膨胀”优美的圆形,是个对比。“扭曲”,显示恶劣环境下顽强的生存意志。“膨胀”,显示无需挣扎、养尊处优的生活。诗人妥贴的用字,清晰的把两种不同的生存处境,不同的成长方式勾勒出来。诗人最后写道:
我讶异于它顽强的个性
纵然干瘪却并不怯于
裸露在空间呈现自己的整体
甚至在微雨中
让洗濯的表皮映着亮光
从容对着啁啾的小鸟吐纳
不象是脆弱
潜藏的刚强默默忍耐
等秋风把墨绿吹成金黄
一样的成熟,一样的飘香孤柚可贵处,在于处于生存条件极端恶劣的环境下,仍尽量争取空间、时间所提供的机会。他以其内在的意志力和潜能打破大自然一般生长的逻辑和规律。他不做宿命的柚子。
这位年轻诗人还观察到另一个独特的碧柚。
中秋过后,树上的柚子便相继
破突一声坠到环树的草地
疏落的金黄中却见一个
碧绿犹似生涩吊在高枝
有意与季节之神对抗
带一点傲岸,和倔强
坚持初实的本色
一如逆风的清醒者。西风初起
多少柚子感知季节的嬗递
从枝果的相连处开始
急急转黄并且蔓延
映着秋阳轻泄自骄——
将临的完成,和下坠的快感碧柚可贵处,在于对生命诚实。他不要做落地伪熟的柚子,他不要做“因袭去年成熟的时令/惯于接纳风向,从外界/审度自己生长的程序”的柚子。
孤柚面对空间的考验,碧柚面对时间的考验。一个有如流放边疆的罪臣,以示其面对环境顽强勇毅的斗志;一个一如逆风的清醒着,以示其面对时令风向,不从众随俗不任意妥协的风骨节操。一个是生存意志的勇士,一个是道德意志的高士。一个胜过贫脊的环境,一个胜过季节的嬗递。一个孤勇,一个独醒。或默等成熟,或坚诗初实本色。孤柚要与众认同,碧柚要与众不同。孤柚竭力异中求同,碧柚则竭力同中求异。前者需要忍耐,后者需要执着。悬于低枝的孤柚,显示生存处境;吊在高枝的碧柚,显示道德处境。扭曲的孤柚显示生存的勇毅,是一种挣扎;坚持初实本色的碧柚,显示道德的勇毅,是一种对抗。
从孤柚的处境到碧柚的处境,是人生的一种进程。生命除了挣扎求存的勇毅,需要意志力之外;为达至人生更高远理想的境界,忠于生命的实质,有时宁可放弃表面的成熟(伪熟),坚持孤高生涩初实的本色,需要更坚执的意志力,不能为了求存求同而跟风虚伪妥协,不问原则。碧柚反射人格所本、人生所据。“让表皮敏锐的触觉/敛回核心吧,辐射八方/探知内在虚实。”诗人对孤柚生存的顽强斗志,感觉是“讶异”;对碧柚坚持初实本色和执着结实的诚意,感觉是“惊喜”。
我怎么说呢?向环境妥协的,无形中让环境支配他,等于无意中放弃对生命的诚意和敬意。
植物从来不会追问生存的目的,动物也从来不会对人生的意义质询,那么人类超越植物性动物性的价值何在?孤柚在无法选择自己生存的环境下,尚且战胜环境的不利因素而成长、成熟,碧柚尚且能与季节对抗,坚持初实本色,纵使人无法选择自己出生的时代、国籍、家庭、环境,是否表示人从此处处被困?倘若人有甚么困锁的话,那是人本身自定的内在限制。就外在世界来说,人是自由的。人类的历史说明我们是向未来开放的,也证明我们有能力把限制转化为新的可能。我们必须重新肯定人内在的属灵特质及自主性。
“我不甘心浑浑噩噩吃喝玩乐了此一生。”她要求超越,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在吃喝玩乐之外是否有更高的指向?
国华,也许我们可以给潘晓简化的答案,公式化的福音,但我们宁愿做引路者或同路人,或与她共同探索,更多了解她的处境,也容让她了解我们的软弱、挣扎,承认这条路不是我们独力能承担的,我们的生命需要更可靠的委托,助我们超越,指示我们人生美善的终极目标,赋予我们人生以更高的意义。那位说“我是道路、真理、生命”的人子,与你、我有甚么关系?他在潘晓的生命里又有甚么意义呢?愿我们的灵性有敏锐的辐射八方的触须,在生存与超越之间,能探知生命的虚实。
慕华
给国华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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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封信:负驮千载的沉钟——痛苦与意义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