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回顾 | 知识·观念·思想:魏晋时期佛僧的行医与观天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澎湃私家历史 Author 澎湃私家历史
第一场多元抑或传统:中古方外(佛教)医学行为与学科选择报告人:王大伟(四川大学)
这项研究是我在成都中医药大学中医学博士后流动站期间从事的一项课题,当时的题目是《中古时期涉医僧人的中医学实践及其应用研究》。中国佛教与医学交涉的主题只能从魏晋、中古时期开始,因此选择这个时段进行讨论。
众所周知,医学领域需要拿出踏实的实证证据,讨论一个人物的医学特色必须要有实际涉医的描述。中古时期很多僧人都擅长医学,这可以从《高僧传》《续高僧传》中了解到。还有一些人被中医文献记录下来,因为他们存在确切的行医记录,或是他们使用的方剂疗效得到肯定。因此,我们今天所看到的中古时期的涉医僧人,其实来自两部分文献——一部分是佛教文献,一部分是中医文献。我将咒术神通或一些模棱两可的医学行为排除在外。这其实与传统佛教医学研究,也就是与纯文科的研究角度有一定差别。
点评人:沈庭(武汉大学)我知道大伟老师有两个博士学位,有两个研究方向:宗教学、中医学。宗教,它涉及的更多是心的治疗;中医,它涉及的更多是身的治疗,这两方面对我们现代人来说都很重要。现在它们好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学科了,但实际上它们在古代关系是非常密切的。比如我们所熟悉的道教,有道医的传统;又比如基督教,基督耶稣最早也治疗瞎子、哑巴、跛子,甚至驱魔,宗教里面涉及医学的内容是非常多的。我们一般认为宗教与心灵相关的,但身体也是它非常关注的一部分,或者说身心本就是一体的,很难分开。但由于学科划分,现代学者很难同时开展宗教学和中医学两方面的研究,大伟老师同时用到了佛教文献和中医文献,利用宽广的学术面拓宽了宗教学和中医学的学科边界。除了文献之外,他提到的医学实践也给我们很多启示。有时候我们读僧传时,即使读到跟医学相关的东西也不懂,因为我们不懂医学实践,比如大伟老师说的“得气”。
我们讨论的很多都是知识,强调分类,但当我们谈古人的精神世界时,它是混沌、模糊的,而在学科分类下,知识恰恰是清晰的、界限分明的,这之间有一种内在张力。大伟老师结论里说到,古人也有学科偏见,中医文献一般就不把僧人写进去,很多僧传不把中医写进去,他们对知识有选择、分野。现代学科也是如此,宗教学的学者一般不会看中医文献,中医学者也不会关注宗教类的文献。大伟老师本人就是把中医学和宗教学这两个学科进行整合的非常重要的人物,我个人非常期待他有更多更好的研究成果问世。
第二场天授民时:魏晋南北朝方外的天文学活动报告人:杨剑霄(南京师范大学) 在整个中国古代社会的知识系统里面,天文学一直是知识的核心。在中国天人感应观念的影响下,中国社会对天文学的认识分成了很多面向,不仅仅停留在日月星辰运转的“物理之天”层面,而是具有三个层次:在观念体系里,它对于宇宙观和宗教观起到奠基的作用;在政治领域,政权合法性更是围绕“天命观”展开;在日常生活领域,很多出土材料里都能看到天文学的影响。第一个问题,僧众天文知识的来源和性质是什么?我的判断是,佛教自身并不具备独立的天文学知识体系,它的天文学基本是把印度杂糅性的知识进行了传译。中国面对的所谓“佛教天文学”是杂糅的、文明之间互动的结果。来华僧人多熟悉《吠陀》、五明之学,僧传中多有记载。在具体内容上,中国古代的天文学从宏观上有三家,即盖天说、宣夜说和浑天说,对此《晋书·天文志》已有总结。宣夜说基本上没有太大影响,真正影响比较大是盖天说和浑天说。盖天说本身也有一个发展的历程,下面这个图就是它发展的过程:从原初的天圆地方发展为天地各中高外下的图形。
点评人:能仁(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对于佛教中的天文学知识,我其实很外行,只能简单谈谈学习后的一点相关感想。剑霄老师梳理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界天文历算活动的知识来源,可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是包含大量天文学知识经典的译出,如《长阿含经》《杂阿含经》《摩登伽经》《时非时经》《大方等大集经》等都包含大量的天文知识。另一方面,来华的域外高僧带来大量关于天文历法的知识,如安息人安世高精通天文“七曜五行之象,风角云物之占”,康僧会 “天文图纬,多所综涉”,这些高僧通晓天文历算,经译经、讲习等方式,在佛门中代代相传,丰富了中国天文历算知识。从佛教涉及天文历算典籍的传译,到佛门僧众的天文学活动,反映了佛教传统中天文、历法知识具有悠久的传承。《十诵律》有佛观察星象预测天气,令弟子们预备洗澡去病的记录。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也指出,印度僧众须学五明,其中就包含工巧明的“伎术机关,阴阳历数”。整体来看,印度佛教传统中的天文学知识构成,应该包含星象、历法、计时三个有机组成部分。剑霄老师分析,佛教传统中的天文历算知识,实际是印度天文学在宗教文化中的体现。天文历算知识在印度宗教精英中有很高的普及,尤其是以星象知识来祭祀星宿、预测吉凶是印度婆罗门教宗教活动的重要特色。剑霄老师从社会史的视角分析了天文历算知识传播与阶层流动的关系。从宗教传统来看,佛教面临印度宗教精英传统,自然也要借助已有的相关知识背景进行思想传播,甚至进一步内化、发展既有的天文历算知识。另一方面,与天文历算知识相关的时间计时,在佛教的修行制度中,无论是个人修道,还是团体生活,都是需要掌握的基本知识。如刘宋佛陀什、竺道生翻译的《五分律》就规定,阿兰若处修行比丘,必须学习天文历算相关知识,善别星宿,以便合理安排僧众个体修行生活中的睡眠、行道、布萨、结夏安居和自恣等活动。从佛教制度生活的角度可以理解佛教传统中对天文历算知识的三种不同态度。第一种是基于佛教思想的立场,强调不要学习,《佛遗教经》“仰观星宿、推步盈虚、历数算计,皆所不应”的记载,就是这种态度的代表。如北魏瞿昙般若流支翻译的《正法念处经》,从思想特质的角度说明了佛教以业力、因缘果报学说为本,与星宿、占相知识截然不同。第二种是基于佛教传播的角度,认为需要掌握星宿历法知识,以方便传教说法。如《摩登伽经》摩登伽女的本生故事中,以婆罗门借助占星术行恶、旃陀罗种姓掌握天文历法知识行正道的对比,来说明佛教四姓平等的精神。第三种强调必须要掌握。西晋若罗严译《时非时经》中说明,僧众应该掌握日影测量方法,以观像至时,立身行道。佛教天文历法知识,是天文学史、科技史的重要组织部分。剑霄老师对魏晋南北朝佛教天文学活动的研究,为我们展示了这些活动背后的观念与思想背景,及其社会史意义。整体而言,为我们呈现了至少两个方面的启发意义。第一,对佛教传统中天文历法知识进行研究,可以为研究佛教思想史、观念史,乃至理解佛教修行制度,提供新的视角和素材。比如摩登伽女因缘故事的几种经典文本中,天文知识的不同开合,即展现了佛教思想史的演进。第二,对佛教传统中天文历法知识进行研究,可以为研究三教关系提供新的视角和素材。如刘宋何承天修《元嘉历》向徐广学习《七曜历》,向慧严请教印度日影测量法等。类似这些事例,都可以重新认识和发掘其背后的观念传统和思想背景。
点评人:王兴(复旦大学)关于天文知识的更新与早期佛教传入的问题非常值得关注。就像刚才能仁法师所讲,佛教的宗教系统传入中国的过程其实包含了很多侧面,在我们现代意义上的思想观念之外,也为早期中国社会带来很多实践面向的技术性内容。如何评判当时佛教与整个中华文明中技术领域对接的样貌,是亟待开拓的话题。我个人主要针对两位所讲的部分做一点细节上的补充。首先关于佛陀在世时期,佛教僧团当中对于星命占卜知识的认知。这里边可能要分别看待不同的律本,或者说不同的僧团的律制。如果看比较保守的有部和上座部的戒律,自然有明确的规定不能学习星占相关的看似是婆罗门的知识,且这只是在一些特定情况下可以进行变通。但奇怪的是,汉传《增一阿含经》的《弟子品》当中,专门提到过有一个上座弟子那伽波罗比丘,专门以精通星宿凶吉而著称。所以如果从当时佛陀僧团当中,不同长老分化出的不同僧团不同戒律版本来看的话,可能佛陀时代对于不同的教团有不一样的规定。到后来十事非法,上座与大众之间发生根本分裂,其中一个重要的争议就是比丘是否能学习婆罗门教典。保守的上座一系后来衍生出的律本当中肯定明确规定不许学习,但这不一定是从佛陀时代到部派初期唯一的说法。我们可能需要更多元的视角来理解早期印度佛教徒的天文占卜外学观。第二点,关于来华精英僧侣的天文知识构成,以及这样的知识对整个大的中文文化圈的影响。其实最早来华僧侣带来的天文学知识,可能是迅速在入华后与本地的天文学知识对接。这个过程中有很多细节的侧面可以讨论。首先,刚才杨老师说到,西域传来的以婆罗门风俗知识为主体的印度天文学,可能在当时汉地接受者的认知中是西域外来的舶来品,因此随佛教而来的天文学体系可能是作为汉地天文学的他者而存在的。但当时的人所认定的作为他者的婆罗门天文学,究竟是不是百分之百纯粹的印度天文学?从刚才能仁法师所讲的密教来说,汉地流传的密教天文类经典的知识构成可能更加复杂。比如敦煌发现的几种有关星相与星宿崇拜的密教文本,像《文殊说宿曜经》,明显完全是依照汉地的天文学知识来建立的。这样的知识可能是汉地的原生知识,也可能是本来印度有非常相似的星宿体系、只是借用了中文的词汇,也可能是二者结合。杨老师讲到,将中国本土的天文学星相学知识汇入到佛教的话语体系中,也有可能是为了突破当时精英阶层尤其是皇权对这类知识的制度性限制与禁忌。但值得注意的是,官方对中国本土的天文学知识做出的限制和垄断究竟是否成功?理想的状态下,帝王当然希望所有可能危及到皇权统治的占卜知识都垄断于宫内。可是如果我们考察上至西汉的史料,如《史记》的《日者列传》司马季主与贾谊等人的对话,可以知道宫廷作为占卜方术知识的垄断性权威这一构想实际上早已破产,真正的古天文方术技术在三代之后全都流落在民间。如果细考汉代以来到唐代的方术史当中重要人物的传记,可以看出官方之外所谓“秘密传承”是一个很明显的趋势。官方没能成功禁止这种知识的流布,反而很多时候要依靠宫廷之外的力量来解决问题。最后谈谈知识带来流动性的话题。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是,这种知识学习的门槛在哪?就我对数术文本的了解来看,感觉门槛还是有的,但真正能学会数术占卜的人物在任何时代、社会中都非常少见,这些人的技术水平也非常难以复制。很多时候,这些专业的水平出自数术学习者的家传传统、天赋和后天的“功夫”。就在这样的专业要素中,形成了一个其实没有办法流动的“技术阶层”,依靠“技术的壁垒”来阻止某种技术领域向大众开放。一般认为一行和尚的生平体现了通过佛教与数术技术的获得成就了阶层的流动,然而这其中究竟多大程度是真正的阶层流动呢?从传记看,一行和尚出身寒门,通过自身高超的天文技术知识,以重修《大衍历》为契机获得皇家的认可,从而晋升精英阶层。但一行虽然是所谓寒门,但在通过技术进入皇权的视野之前,已经是一种“技术阶层”的精英。他的星命知识自小来源于家传,且很多知识可能是秘密传承。所以一行的人生中,虽然财富、血统的身份上完成了流动,但他技术阶层的身份又从来没有流动过。通过杨老师的讲座,我们看到诸多佛教与数术在中国历史上复杂的纠缠与变化,应该为之后的研究者带来更加细密的判断与思考。来源 | 澎湃新闻
往期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