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烁 程弋洋 欧阳晗振：中国如何应对阿根廷经济“美元化”？
石烁、程弋洋、欧阳晗振三位学者近日在《人民日报》旗下权威金融媒体《国际金融报》发表评论，深入分析中国“如何应对阿根廷经济‘美元化’”。
作 者
石 烁 经济学博士，复旦发展研究院应用经济学博士后
程弋洋 复旦大学西班牙语语言文学系教授，中国拉丁美洲研究协会理事
欧阳晗振 管理学博士，复旦大学管理学院博士后
2023年11月19日，阿根廷大选谜底揭晓，极右翼选举联盟“自由前进党”候选人、国会众议员哈维尔·米莱当选新一任总统。值得关注的是，米莱提出，面对经济持续恶化的困局，阿根廷应废除本国中央银行和比索，实行经济“美元化”政策。米莱推行的激进“美元化”政策极有可能对中国-阿根廷经贸关系带来深远的影响。特别是，中国在2023年刚刚与阿根廷续签了双边本币互换协议。而且，阿根廷也加入到金砖国家集团，使用人民币结算自中国进口商品，还用人民币偿还外债，其对中国经济的依赖已不断加深。那么，阿根廷经济 “美元化”是否可行，中国又该如何应对呢？
FDDI
一、阿根廷的经济困局和米莱的“美元化”政策
虽然前总统费尔南德斯上台以来采取了多项经济改革政策，但阿根廷的经济状况却每况愈下。2023年，阿根廷经济面临“高债务、高通胀、负增长”的多重困局。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数据，当前，阿根廷政府债务相当于本国GDP的89.5%，经济预计萎缩2.5%，通货膨胀率更是高达121.7%。为应对通胀，阿根廷中央银行已经将利率增至97%，但国内民众已经对比索失去了信心，经济局面短期内很难扭转。
如何走出经济困局由此成为本次阿根廷总统大选的焦点议题，各派分歧巨大，主要分三派。第一，中左翼主张继续扩大社会福利。代表人物是“祖国联盟”候选人马萨和格拉博伊斯。他们批评前任总统马克里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签订的440亿美元协议和后续缩减社会福利开支的措施，并呼吁进行社会福利改革。他们主张加强劳工权利、在不影响就业水平的情况下稳定价格、打破垄断和鼓励市场竞争。
第二，中右翼主张维护中央银行和自由经济体系。代表人物是反对派联盟“合力改变”候选人拉雷塔和布里奇。他们认为应确保中央银行的独立性，减少总的财政赤字，取消货币控制，并统一多重的平行汇率。其中，拉雷塔被视为更渐进的经济政策变革的支持者，而且他愿意与中左翼执政联盟“祖国联盟”的温和成员合作。比较而言，布里奇则更愿意采取更激进的措施，可能与米莱合作。
第三，与上述各派观点完全不同，极右翼主张激进的经济体制改革，代表人物就是刚刚赢得总统大选的米莱。他的核心观点是推行阿根廷经济“美元化”。他认为，由于当前的通货膨胀危机的根源是中央银行超发货币去填补财政赤字，所以用美元替代国内货币就可以制止中央银行错误的货币政策，从而减轻通胀压力。为此，他认为必须废除阿根廷中央银行。此外，他还主张包括大幅削减国家公共支出、降低税收的税制改革、取消无正当理由解雇的补偿金、鼓励私人资本参与养老金改革、将部委减少至八个部门、以及取消出口预扣税和进口关税。
虽然米莱的观点非常激进，但米莱在2023年10月的初选中以30%的选票异军突起，并最终在11月大选中以55.95%的得票率成功胜出。选民对米莱的追捧一方面来自于米莱本身善于炒作，但另一方面在于对阿根廷经济困局的担忧，对中左翼和中右翼建制派政策路线的深度失望。米莱的炒作给失望的选民提供了宣泄不满的渠道。并且，米莱的政策虽有悖常理但的确表达出一种“求新求变”的态度。这些因素让米莱不断积累民望，实现大选高票获胜。在这种情况下，米莱的政策思路必将推动阿根廷进行大刀阔斧的央行改革，并对货币政策进行剧烈调整。因此，米莱的“美元化”政策享有充足的民意支持，必将深刻影响阿根廷经济改革的方向。
11月19日，阿根廷极右翼选举联盟“自由前进党”候选人米莱在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竞选总部演讲。图源 | 新华社
二、“美元化”政策困难重重
须承认的是，米莱的“美元化”政策存在一定的现实经济基础。阿根廷通货膨胀已经让民众对比索失去了信心，私营经济活动正在与比索脱钩，而与美元挂钩。所以，阿根廷似乎呈现出“美元化”的趋势。米莱顺势而为，意图为民间的“美元化”做法提供合法化的出路。
但是，将阿根廷经济彻底“美元化”却面临三个重大的困难。第一，阿根廷极度缺少美元储备。经济“美元化”要求阿根廷使用美元来偿还国内债务，维持金融体系正常运行。一些研究估计，阿根廷需要400亿美元才能推动经济“美元化”。但目前，阿根廷的外汇储备在20亿美元左右。“美元化”会加剧外汇储备缺口，导致阿根廷出现金融危机。
第二，阿根廷贸易占比不高，美元的影响力有限。米莱推动“美元化”的一个理由是厄瓜多尔和萨尔瓦多相继在2000年和2001年实现了“美元化”，并实现了经济稳定。但是，厄瓜多尔和萨尔瓦多是贸易占主导地位的小国，贸易比重在60%左右。实现“美元化”后，这两个国家的大部分经济活动都按美元结算，与国内政策乱局实现了“切割”，由此实现经济稳定。与之相比，阿根廷是经济结构更为复杂的大国，贸易占比只有三分之一。所以，阿根廷的大部分国内经济活动与美元结算无关。此时强力推动“美元化”反而会加剧国内经济的混乱。
第三，阿根廷政局仍不稳定，“美元化”坚持多久仍是疑问。米莱之所以获得选民越来越多的支持，并非在于他本人具有过硬的执政能力，而在于阿根廷经济困局让民众没有更好的选择。然而，“美元化”这样全国性的经济金融改革绝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情，而极有可能成为长期的社会博弈过程。那么，米莱之后是否还会出现这样极端狂热的“美元化”主义者，仍然是未知数。从历史上看，阿根廷政坛一直缺乏足够的政策定力，很多战略都因各种原因中道废止。“美元化”政策短期看似让民众解气，但长期会给阿根廷各阶层带来巨大的经济金融冲击，因此更难以持久。
总的看，米莱提出的“美元化”政策并不附合阿根廷经济的基本特点，导致难以执行。并且，强力推动“美元化”必然加重阿根廷的还债负担，加剧经济活动混乱，给民众生活带来持续冲击。所以，“美元化”政策弊大于利，难以长期维系。
三、中国始终占据对阿经贸关系的战略主导地位
米莱的“美元化”政策无论执行与否都不会动摇中国在两国经贸关系中的战略性主导地位。第一，中国始终是阿根廷重要的贸易伙伴。2022年双边贸易额为213.62亿美元，同比分别增长20.0%。我国是阿根廷全球第二大贸易伙伴。并且，中国主要出口机械设备、电器和电子产品、高新技术产品、摩托车、纺织服装等商品，主要进口大豆、肉类、原油等商品。这说明，中国是阿根廷重要的高技术、高附加值商品来源国，阿根廷难以替代。并且，“美元化”政策等于要求阿根廷企业用美元来购买中国高附加值商品，在阿根廷外汇储备不足的情况下，用美元结算中国进口商品实际上并不现实。因此，米莱的政策最终要适应阿根廷对中国的实际贸易需求。
第二，两国双边本币互换协议是否继续执行不在于阿根廷，而在于中国。2014年以来，为应对严重的通货膨胀，阿根廷一直在寻求中国人民银行执行互换协议，并且依赖程度稳步增加。自2014年至2021年，阿根廷中央银行每年利用的互换额度余额在26亿美元至205亿美元之间。在此期间，来自中国的互换资金占阿根廷外汇储备的比率从8.2%增加到51.6%。与米莱等政客的观点不同，中国与阿根廷的互换协议始终遵循平等互利的原则，为阿根廷切实解决了外汇储备不足的问题，而不是为了让阿根廷依赖中国。并且，阿根廷始终享有决策自主权，可以不使用互换协议。需要强调的是，对阿根廷的互换申请，中国人民银行始终拥有独立决定权，有能力根据实际情况来决定是否批准阿方的申请。因此，米莱的政策不会动摇中国在互换协议中的主导地位和决策立场。
图源 | 网络
第三，阿根廷目前并非美欧国家的关注重点。米莱的“美元化”政策要求阿根廷进一步依赖美国和欧盟提供外汇融资支持。但是，在俄乌冲突、巴以冲突的复杂局面下，美欧的主要精力很长一段时间将放在乌克兰和以色列方面。阿根廷很难争取到更多的支持。另外，在过去20年，美欧通过巴黎俱乐部，已经先后两次支持了阿根廷的债务重整要求，并且同意IMF在2022年为阿根廷提供了440亿美元的中期贷款。但是，阿根廷没能落实美欧提出的财政结构性改革，并且经济形势进一步恶化。换言之，阿根廷已经透支了美欧现有的支持限度。米莱即便当选也很难获得更多的美欧资金支持。
第四，阿根廷已难以从国际金融市场获得美元融资。米莱的“美元化”政策要求阿根廷不断获得美元融资。但是，自2020年违约以来，阿根廷已被排除在国际债券市场之外，很少有投资者愿意参与涉及阿根廷债券的任何交易。因此，除了中国和卡塔尔（协助阿根廷偿还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另一家双边借款人），阿根廷几乎没有当前的外部融资选择。
总的看，米莱的“美元化”政策不会改变中国在对阿经贸关系中的战略主导地位，中国也始终享有对阿方互换申请的独立决策权。即便米莱上台，他也必须面对阿根廷对中国高附加商品的巨大需求。并且，美欧的战略重点是乌克兰和以色列，短期难以对阿根廷提供更大规模的资金支持。再者，阿根廷自身也不能从国际市场上获得美元融资。结果是，“美元化”政策只会让米莱的决策空间越来越窄，最终难以为继。
四、应对阿根廷经济“美元化”需要中国保持战略定力
虽然米莱的“美元化”政策导向对阿根廷国家经济短期内会带来一定影响，但中阿经贸关系的大局仍然具备充足的韧性。当前，“美元化”仍然停留讨论层面，政策如何落地还有待观察。但中国也应该未雨绸缪，保持战略定力，从以下三个方面思考应对策略。
第一，对米莱等阿根廷极右翼政客，中国应“听其言，观其行”。虽然米莱一再鼓吹“美元化”政策，但我们的分析表明，该政策不符合阿根廷经济的基本特征，对社会各阶层都会带来持续冲击。因此，即便“美元化”的政策情绪会持续影响阿根廷的国家经济决策，但“美元化”能够执行到什么程度、能够坚持多久都是疑问。对这样的短期政策主张，中国应保持战略定力，始终站在符合中阿两国人民长远利益的立场上，始终坚持平等互利和两国友好，就能够牢牢把握对阿经贸关系的道德制高点，保持应对阿根廷国内政局变动、政策巨变的主动地位。
第二，“美元化”并不影响两国双边本币互换协议的继续执行。即便没有互换协议，中国也具有足够的能力和金融工具为“美元化”的国家提供力所能及的贷款支持。例如，中国一直为厄瓜多尔提供贷款，用来购买石油。同理，中国考虑的关键也并不在于阿根廷是否继续申请使用本币互换协议，而在于中国的根本利益。米莱推行“美元化”、废除中央银行的主张只能加剧阿根廷的外汇缺口和债务危机。在这种情况下阿方不再申请本币互换，无助于解决自身问题，而并不影响中国的金融稳定。只要阿根廷按协议申请互换，并且条件允许，中国始终可以重新考虑批准阿方的申请。
第三，应看到阿根廷的主流是希望继续发展对华友好关系，深化务实经贸合作。米莱代表的极右翼浪潮源于阿根廷民众对本国经济的极度不满，这与中国无关。阿根廷社会的主流观点仍然认为继续发展对华友好关系、深化务实合作符合阿根廷长期利益。对此，我们最近深入采访了多位阿根廷资深政治家、企业家和社会人士，他们都持同样的立场，坚持对华友好。因此，中国应保持战略定力，充分落实两国签署的经贸、文化、科技、军事等各方面合作协议，充分利用“一带一路”倡议、金砖国家集团的合作框架与平台。这样，无论谁当选总统，都会看到中阿关系为阿根廷发展带来切实的利益和长远的价值。中阿关系也就能经受考验，行稳致远。
*作者感谢复旦-拉美大学联盟2023年度研究课题（FLAUCIDEALAB2302）、复旦大学发展研究院2023年度“国家发展动力”项目、上海市“超级博士后”激励计划的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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