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人生只怕有巅峰

每年临近4月1日，我都发誓写一篇纪念哥哥的文章。可是12年过去了，仍无从落笔。

今年我45岁了，正是哥哥选择离去的那个年纪。或许只有在成为同龄人后，才能设身处地，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人到中年所独有的困惑，才有资格去换位审视哥哥当初的决定。

这个世界太多真相被表象掩饰，想看到那些真正决定命运的因素，只能找到接近真相的事实。我一向尊重那些敢于自杀的人。或许在我内心，只有自杀才是一件绝对真实的事实。可能基于自己职业的特点，我的一切分析和判断总是试图从真实的事实开始。找不到这些，便不会思考，对待哥哥也是如此。他的离去，除了每一个作品都因为死亡带来的稀缺而成为经典，我想一定还有更多隐情需要我们去发掘。

故事要从1993年说起，那一年我的偶像陈百强刚刚离世，我用尽了一切办法去了解偶像痛苦到自我折磨的真实原因。后来“张国荣”这个名字开始进入我的视野。因为哥哥作品的另类，加上他的成功与陈百强的没落有直接关系，所以我对他一直没有好感。直到2003年的愚人节，自己才真正爱上了这位伟大的人物。虽然哥哥离开了这么多年，但他的歌仍然占据着我歌单的大部分，无可替代。敢于终结自己的人，才真正看透了人生，才是真正的勇士。

80年代，可能对每个人来说成功的渠道都特别少，每个你能关注到的人背后都会有一段辛酸的心路历程，艺人更是如此。“谭张争霸”那个时候，我正上中学，没有精力关注那些。后来我只知道，张国荣的成功来之不易。或许正是由于这场竞争的惨烈，才让张国荣将这次成功视作事业顶峰，然后决定在89年退出娱乐圈，让自己永远定格在那个最伟大时刻，让人无法超越。那一年，他33岁。

哥哥的偶像是山口百惠。这位日本女艺人对哥哥的影响远远超过偶像本身，甚至直接影响了哥哥的最后决定。山口百惠和哥哥相差只有一岁，但山口百惠在12岁的时候就成功进入了娱乐圈，之后的事业便如日中天，其与三浦友和的金童玉女形象打动了亿万观众。可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正当处于事业巅峰的时候，她却在1980年，自己21岁的时候突然宣布退出深爱的娱乐圈，与三浦友和结婚，专心相夫教子。或许正是这些深深打动了哥哥。

通过对89年哥哥的告别演唱会和80年山口百惠的最后一次告别演唱会的无数次对比，发现二者之间存在惊人地雷同。山口百惠的第一首歌《This is my trial》（梅艳芳的《孤身走我路》系根据这首歌改编）是哥哥演唱会的背景音乐，哥哥和山口百惠一样哭着完成了那首《风继续吹》（《风继续吹》由山口百惠的《再见的另一方》改编）。整个演唱会中的哥哥，都让我感觉是在刻意复制山口百惠的样子。可以想象，那个时候的他是多么坚定地想像山口百惠那样，在人生的巅峰时刻离开，让自己永远被保全在巅峰之中，被神化到不可逾越。

当我们真正身处激流的时候，往往被激流主宰和控制，想要轻松地全身而退绝非易事，哥哥严重低估了激流的力量。89年宣布退出娱乐圈后，虽然移居加拿大，但仍在不断接拍电影，后来只得将“退出娱乐圈”解释为“退出歌坛”。正是因此，他的诚信遭受了公众的严重质疑。最后，在97年索性正式宣布复出歌坛。虽然最后一切都过去了，但我想，公众在这件事上对其坚贞度的质疑，对哥哥的刺激是致命的。这为日后他的决意离去，埋下了隐患。

哥哥毕竟不是山口百惠，因此她的退出模式不可复制。山口百惠的退出并不是因为她在事业上的成功已不可逾越，而是找到了比娱乐圈中的成功更重要的事，就是爱人三浦友和，就是日后的家庭生活。由于山口百惠幼时父爱的缺失，让她对拥有一个温馨家庭有着极大向往。因此，她的放弃是为了实现一个更大的愿望，这样的退出也就显得更加理性。这便是她与哥哥的根本不同。对哥哥来说，或许娱乐圈才是他的“三浦友和”，因此当放弃变得本末倒置时，复出则是必然的。

哥哥复出的那一年，刚过40岁。在不惑之年，他知道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所以，那一年他不再理会什么公众质疑，不仅光明正大地复出，还公开承认了自己的爱人唐先生。心态平淡，与世无争，淡泊名志，敢于面对一种纯真生活的时候，才算是真正的退去。

哥哥是位完美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所以他在歌坛和影坛一直在追求创新，追求与众不同。这或许与他幼年不被家人重视有关。其实我们成年后很多的病最终都源于儿时的心理阴影。当那时的缺憾无法补救的时候，只能通过自己的后天努力来获得社会的认同和更多人的认可，以寻求精神上的满足。正是因为这样的特质，才激发他们的潜能，让他们在某些领域成为卓越的人。

但是那种儿时的阴影有巨大的破坏力，当创造力无限，肯定声一片的时候，阴影的“洪荒之力”被抑制着。而一旦遭遇否定性评价，或创造力枯竭的时候，阴影的破坏力就会被激发出来。

89年哥哥退出歌坛后，塑造了多个电影形象，从孤傲叛逆的旭仔到“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从多重性格的欧阳锋到冷血杀手，再到《异度空间》里的心理医生阿占，每一个角色都是一次超越。后来，哥哥想从演员转型为导演，这种尝试，是其影坛达到巅峰的最重要表征，他进入了人生第二个不可逾越的瓶颈。或许，这次转型的不顺利，让他萌生了第二次退出的念头。

有人说哥哥的最后选择是因为抑郁症，我并不认同这样的观点，这正如认为死亡是因为心脏停止跳动一样的没有意义。

人生就像一天中的太阳，上午由东至中，下午由中至西，有两个完全对称的不同阶段，而正午的太阳最高，最亮，最热烈，也是区分上午和下午两个阶段的临界点。上下午的太阳虽然对称而行，但性质完全不同。前者不断超越新的顶峰，每一次超越传递给人的都是让人继续奋进的正能量；而下午的太阳则离顶点越来越远，传递的尽是负能量，也就是风水学中所说的害人的煞气。这正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让人产生悲情的道理。

人的情绪受制于现实与理想的差异。当差异为正值时，产生超预期，就会让人快乐；相反，差异为负值时，现实总是不及预期，就会让人失落。人到中年，力量总会不及理想跑得快，现实不及预期的情况将成为常态，这是必须要面对的事实。而这些，对于像哥哥这些在儿时有阴影的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因为那个时候，他的阴影释放的负能量完全控制了他的一切。

人过巅峰之后，自然就会产生恐惧，而当恐惧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抑郁。抑郁到一定程度，就会生不如死，于是自我终结就成了理性的选择。

人生就像抛物线，从零点到顶峰，再从顶峰到零点，而哥哥修正了他的人生轨迹。艰辛地一步一步走到顶峰，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结束了另一半人生。就像他选择终结的轨迹一样，左边是一半正常的抛物线，而右边则是垂直的自由落体。或许这是他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不适应和不接受。

想想那些仍然健在曾经红极一时的娱乐明星，有多少以自己的方式挣扎着。尽管痛苦，但是有勇气选择自我终结的，还是少之又少。

哥哥选择在4月1日愚人节结束，并非巧合，我想一定是他的有意安排。第一次退出，他的复出让公众失望。而这次，他选择在一个可以说谎的日子，做了一件不仅真实而且永远无法反悔的事，就是以跳楼的方式自杀。要知道，在所有的终结方式中，只有跳楼不可逆转。当你纵身一跃的时候，一切都将交由上帝安排。

或许这是哥哥给我们展示的最后一次超越。

不管怎样，哥哥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但他的巅峰之作和追求超越的精神永存。

怀念张国荣，怀念Leslie，怀念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