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无知有时不仅实用,而且美丽
文 | 梭罗
现在,绰号是我们唯一的真名。我认识一个小男孩,由于精力过剩,他的玩伴们称他为“捣蛋鬼”,而不是他的大名。一些旅行家告诉我们,印第安人生下来是不起名字的,而是要自己去赢得名字,因此他的名字便是荣誉;在某些部落中,每获得一次荣誉便可得到一个新名字。一个人若既没有获得名字,又没有赢得荣誉,而只是为方便而起名,那他是很可怜的。
仅靠名字来使自己引人注目,是我所不能容许的,但仍有很多人这么做。一个陌生人不会因为有一个我熟悉的名字而让我觉得亲切。野蛮人可能有个我们熟悉的名字,但他心里或许还记着自己曾在森林中获得的荣誉头衔。我们内心住着一个野蛮人,或许在某个地方我们将它的名字记成了我们的。我邻居的名字中有我们熟悉的“威廉”和“埃德温”。我发现,他们一脱外套,名字也会随之掉下来。不管他们是睡觉还是生气,激情四射还是灵感迸发,名字都不会如影随形。在这些时候,我似乎总能听到他的亲戚用拗口而悦耳的声音叫他原始的名字。
这就是我们辽阔、野蛮和咆哮的大自然母亲,她的身体遍及四野,如此美丽,并像豹子一样对孩子充满慈爱;然而,我们被迫过早地离开她的怀抱,投入充满人际交往的社会中。
在社会中,或者说在人类最完善的机构里,我们很容易发现某种早熟特质。在应该成长的年龄段,我们已经是小大人了。我想要这样一种文化:它从草地汲取大量粪肥,从而土壤深厚,而不是仅仅依靠发酵肥、改良工具和文化模型。
我听说有很多可怜学生因为熬夜到很晚而眼睛肿痛。他们要是实实在在地拿出跟“傻瓜”一样多的睡觉时间,那他们的体力和智力都将得到更快的发展。
我不愿让每个人或者人的每个部位都被教化。正如我不愿每一寸土地都被耕耘:一部分用来耕耘,而更大一部分用作草地和森林,这不仅有立竿见影的效果,还能预防植被在遥远的未来腐烂掉。
我们听说过一个“实用知识传播会”。据说知识就是力量云云。在我看来,我们同样需要一个“实用无知传播会”,并称无知为美好的、有更高实用价值的知识:因为大部分我们引以为傲的所谓的知识,不过是有所知的自负,它剥夺了我们无知的优势。我们所谓的知通常是积极的无知;无知,消极的知。一个人通过长年的勤奋坚持和阅读报纸(科学的图书馆不过是成卷的报纸),积累无数真理,并存到记忆中。然后他会在人生的某个春天,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奔向思想的广阔田野。我会对“实用知识传播会”说:到草地去吧。你干草吃得够久了。春天带着它的绿草地来到了。母牛们也在五月底之前被赶到了乡村牧场;不过,我听说有一个奇怪的农夫把牛拴在牛舍里,一年到头喂它干草。而实用知识传播会也经常这样对待读者。
人的无知有时不仅实用,而且美丽;而他所谓的知识不仅丑陋,而且通常一无是处。一个人对某话题一无所知,并有着极罕见的自知之明;而另一个人一知半解,却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二者哪个更好打交道呢?
我对知识的渴望是间歇性的,但我对进步的向往却是坚定而持久的。我们能达到的最高点不是知识,而是对智慧的认同。当我们突然发现过去所谓的知识是多么不足,且世界之丰富远非我们的想象所能及,我们会感到新奇和震惊,而我们的大脑会豁然开朗,犹如阳光驱散了迷雾。我不知道那种高级认知是否比这种感觉更具体。人不能获得比这更高的知识了,正如他不能沉静安详而泰然自若地直视阳光。迦勒底神谕上说:“汝欲知此物,勿以感具体之物之法。”
寻求法则以供自己遵守,这一习惯有几分奴性。方便时我们可以研究法则,以使其为我们服务,但成功的人生是无需法则的。我们过去受到法则的约束却不自知,如今才发现真相,这无疑是不幸的。雾霭之子,自由地活着吧。在知识方面,我们都是雾霭之子。自由活着的人,凭其与立法者的关系,超越于任何法则之上。《毗湿奴往世书》里说:“积极的义务,不是为了奴役我们;知识,可以使我们解放;除此之外,其他任何义务都让人疲惫,任何知识也不过是艺术家的小聪明。”
我们历史中发生的事件和危机如此之少,这令人不可思议。我们的大脑如此疏于开发,我们的经历如此匮乏。尽管它伴随着漫长而闷热的黑夜和暗淡季节的挣扎,尽管它会打破这种单调的平衡,但我却欣喜于自己迅速而茁壮地成长。相比无聊的喜剧或闹剧,我们的生活哪怕是神圣的悲剧,都是好的。但丁、班扬等人的头脑似乎比我们开发得多:我们顺从的文化,是我们社区学校和大学所没有思量过的。就连穆罕默德这个惹人尖叫的大名人,其为之生为之死的东西都比普通人多得多。
偶尔,当一个人正在铁轨上散步,并产生某种念头的时候,他是听不到汽车经过的声音的。可是没过一会儿,某条不变的铁律又将汽车送回到他的身边。
惠风和煦,无影无踪地漫游徘徊,
暴风雨中,环绕卢瓦尔的蓟低垂
多风的幽谷里,旅行者啊!
你为何这么快就消失在我耳际?
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来自社会的磁力,但只有极少数人被大自然深深地吸引。尽管人创造了艺术,但在与自然的关系中,他们大多表现得比动物还卑微。人与自然的关系就像人与动物的关系,通常并不美丽。我们对景色的欣赏,少得如此可怜!我们需要有人告诉我们,在希腊语中“世界”是美丽和秩序的意思,而我们并不清楚其中的原因。
在我看来,就自然而言,我过着一种边缘生活,偶尔去里面的世界转一转。为了我理想中的自然生活,我甚至会乐此不疲地追随鬼火,穿过难以想象的沼泽泥潭,没有月亮和萤火虫为我引导方向。自然是如此的浩瀚辽阔,以至于我们从未窥到其一丝一毫。有人走在我家附近的那片熟悉的田野,偶尔会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片土地,而他手里还拿着原来土地主的地契。正如在康科德边界的一处遥远田野,其实已经处于辖区之外,康科德一词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我亲身勘测过的农场,我亲自竖立的边界,依然如雾霭一般模糊不清;但它们没有化学试剂来自我修复,而是消失于镜中,只留下画家曾经的画作朦胧地立在那。我们所熟知的世界消失无踪了,而且后人也不会纪念它。
一个午后,我漫步在斯波尔丁家的农场,这时我看到在庄严的松林后面,落日正发出耀眼的余晖。它金色的光芒洒向林间小道,仿佛照进宏伟的大厅。我肃然起敬,仿佛某个古老而荣耀的家族悄悄地住进了康科德这片土地。他们视太阳为奴仆,从不参加村里的社交活动,而且也没有人登门拜访。穿过森林便是斯波尔丁家的蔓越莓草地,他们的公园和游乐场就在这里。长高了的松树为他们的房子搭建了山墙,而房子在四周树木的掩映下依稀可见。我不记得是否曾听到他们的低声欢闹。他们似乎生活在云端。他们有儿女,身体很健康。农夫的车径直穿过他们的大厅,就像偶尔透过倒映的天空看到池塘底的淤泥,但对此他们并不介怀。他们从没听说过斯波尔丁,也不知道他们彼此是邻居,尽管我能听到斯波尔丁赶着车队经过的时候吹的口哨声。斯尔个人生活之宁静,无与伦比。青苔是他们的标志:松树和橡树上画得满满都是。他们的阁楼在树梢。他们没有政治,也没有劳动的嘈杂,不管织布还是纺纱。然而,在风住声歇之时,空气中会飘来一阵婉转悠扬的乐声,像五月里微弱的蜂鸣,那也许就是他们思考的声音吧。他们没有慵懒的思想,而外人看不到他们劳作,是因为他们不会纠缠在繁杂的琐事上面。
我们拥抱大地,却很少攀登!
依我看,我们可以稍微爬高一点。
我们不得不活在当下。一个人若不因怀念过去而浪费当下的生命,那他将是有福之人。在我们的生活信条里,若目光所及之处的所有公鸡都在打鸣,那就说明为时已晚。普遍来说,这个叫声是个提醒——我们的行为和思考习惯正逐渐生锈过时。
这只鸡发出的旋律,其动听之处在于没有哀怨忧郁。它的歌声轻易便让人潸然泪下或喜笑颜开,但谁能给我们带来清晨般纯粹清新的快乐?当我郁郁寡欢,耳边会传来时远时近的小公鸡的打鸣声,打破周日清晨木走廊的宁静,也惊扰了守灵人的沉寂。这时我会琢磨:“不管怎样,我和它总算有一个是安好快乐的。”于是,我忧郁的心也就欢快起来。
去年11月的一天,我们看到一次美妙非凡的落日。当时我正在小溪源头处的草地上散步。在寒冷阴沉的一天过后,太阳终于要下山了,在即将下山之前,它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它的光芒如晨曦般温柔而明亮,点亮了枯草和对面森林的树干,洒向山坡上低矮的橡树叶。我们在草地上投下的影子,向着东方伸展延长,仿佛是阳光下仅有的一粒灰尘。光线之美妙,是我们哪怕片刻前都想象不到的;空气之和煦安详,足以让草原变成天堂。这不是永不再现的孤品,而是会永远持续下去,在无数个夜晚为走去那里的孩子带来快乐和信心。想到这点,我便觉得它愈发灿烂辉煌了。
在某个荒无人烟的幽僻草原,太阳落下山去。它倾尽绚烂光辉,仿佛这是它有生以来第一次落山一样。在那儿,只有一只孤独的泽鹰,双翼被镀上了金色;抑或是一只麝鼠,从它的窝里向外张望;还有某条黑色小溪穿行在沼泽深处,它正准备要改弦易辙,绕过一个腐烂的树桩。在如此纯净而明亮的光芒下散步,我看到枯树叶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显得如此温柔和宁静。我想我从来没有沐浴在这样的一片金色海洋中,没有涟漪或潺潺声。每个树林的西侧和凸起的地面都闪烁着光芒,犹如极乐世界金光闪闪的边界线。而身后的太阳仿佛是一位温和的牧羊人,在傍晚时分赶我们回家。
我们就这样朝着圣地漫步,直到有一天,太阳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照进我们的思想和心灵,并用伟大的醒悟之光点亮我们整个生命,如秋日的岸边——温暖、宁静而灿烂。
摘自《带自己回家》 ,梭罗/著,付瑞娟 赵世芸 / 吴超 孙其宁 译
Photograph by Mark Ada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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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木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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